七月的上海火车站，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无数个家庭的希望与眼泪。
清晨六点，天色灰蒙蒙的，雨水暂时停歇，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潮湿沉闷的气息。站前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和上山下乡动员口号。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响应毛主席号召，建设祖国北大荒！” “上山下乡光荣！扎根边疆光荣！”
肖霄坐在卡车上，远远就看到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的心猛地一沉，手心开始冒汗。身旁的李卫东倒是很兴奋，不停地指着窗外：“看！这么多人！跟过节似的！”
卡车缓缓驶入站前广场，立刻被汹涌的人潮包围。肖霄看到无数张年轻的面孔，有的兴奋，有的茫然，更多的是和他一样，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不安。而比知青更多的是来送行的家人，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和担忧，许多母亲已经哭红了眼睛。
“肖霄！这边！”肖父在人群中挥舞着手臂，努力挤到卡车旁。肖母跟在他身后，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卡车还没停稳，家长们就蜂拥而上，将车辆团团围住。肖霄抓起行李，跳下车，立刻被父母紧紧抱住。
“霄霄，路上一定要小心，”肖母哽咽着，将布包塞进儿子手里，“这里面是煮鸡蛋和馒头，路上吃。还有一瓶咸菜，你最爱吃的。”
肖父用力拍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到了就写信回来。别舍不得花钱，该买什么就买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悄悄塞进肖霄手中，“这里面是二十块钱和十斤全国粮票，藏好了，应急用。”
肖霄感觉手中的布包沉甸甸的，不仅因为里面的钱票，更因为父母深深的爱与不舍。他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站台上更加混乱。几百名知青和上千名送行的家人挤在一起，哭声、嘱咐声、锣鼓声、喇叭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泪水和离别的悲伤。
李卫东的父母也来了，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肖霄看到许多熟悉的同学和邻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复杂的情感——对未知的恐惧，对故乡的不舍，还有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无奈。
“全体知青注意！按照车厢号排队上车！”扩音器里传来指令，但几乎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肖父帮儿子提起沉重的木箱，肖母则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他们艰难地穿过人群，寻找着指定的车厢。
站台上，离别的情景令人心碎。一个女孩死死抱住母亲不放手，哭得几乎晕厥；一对老夫妻拉着孙子的手，老泪纵横地嘱咐着什么；几个男孩强装镇定，但泛红的眼圈出卖了他们的内心。
肖霄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列车员正在催促乘客上车。他回头望去，在汹涌的人海中寻找着那个最想见的身影。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数张陌生而悲伤的脸。
“快上车吧，”肖父哑声说，“找个靠窗的位置，还能再说几句话。”
肖霄点点头，用力拥抱了父母一下，然后提起行李挤上车厢。车内同样混乱，知青们忙着安置行李，争夺座位，嘈杂声中夹杂着压抑的抽泣。
他幸运地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急忙打开车窗，探出身去。肖父肖母立刻挤到窗前，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是连接他们的最后纽带。
“记住爸爸的话，少说话多做事，”肖父重复着嘱咐，“遇到困难不要硬扛，该求助就求助。”
肖母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停地摇头。
站台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汽笛长鸣一声，仿佛最后的警告，让站台上的哭声更加凄厉。
肖霄焦急地张望着，寻找苏晨的身影。他知道苏母一定会阻拦，但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苏晨能冲破阻碍，来见他最后一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锤子敲击在他的心上。站台上的告别越来越悲壮，有些家长几乎要爬上火车，被工作人员强行拉下。
“晨晨，你一定要来啊。”肖霄在心中默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苏晨送的红围巾。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站台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拼命往里面挤，却被一个中年妇女死死拉住。是苏晨和苏母！
“苏晨！”肖霄忍不住大喊，但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中。
苏晨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唤，猛地回头，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搜索。当他们的视线终于相遇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苏晨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衬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满是泪痕。她拼命想冲向肖霄的方向，但苏母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嘴唇一张一合，显然在严厉地训斥着什么。
“苏晨！我在这里！”肖霄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用力挥舞手臂。
这次苏晨看见了他。她的眼睛瞬间亮了，然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母亲的手，像一尾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向肖霄的方向冲来。
苏母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追赶，但被人潮阻挡，速度慢了许多。
“肖霄！”苏晨终于挤到车窗前，气喘吁吁，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踮起脚尖，努力想要够到肖霄的手。
两人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一起，那一刻，仿佛有电流通过。肖霄紧紧握住苏晨的手，感觉它冰凉而颤抖。
“你来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晨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不停地摇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肖霄手中：“这个...给你...”
肖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照片上是两人的合影，是去年春天在学校操场上拍的，背后写着：“永不分离”。
“我会等你...”苏晨终于哽咽着说，“不管多久...”
苏母终于挤了过来，脸色铁青，一把拉住女儿：“走！回家去！”
“妈！就一分钟！再给我一分钟！”苏晨哭求着，死死抓住肖霄的手不放。
肖霄心如刀绞，看着苏晨被母亲拉扯，却无能为力。他急忙从行李中拿出一个画筒，塞到苏晨手中：“这个给你！等我回来！”
苏母猛地一拽，终于将苏晨拉离了车窗。苏晨回头望着肖霄，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和不舍，嘴唇无声地张合着。肖霄读懂了她的唇语：“我等你。”
就在这时，汽笛再次长鸣，列车缓缓启动。
“不！”苏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拼命想要挣脱母亲的手，追随着启动的列车。
肖霄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空气从指间流过。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晨身上，看着她被母亲死死拉住，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她的手臂依然向前伸着，仿佛想要抓住远去的列车。
“苏晨！”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被淹没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
站台上，哭声震天。无数双手伸向列车，无数张泪脸追随着远去的亲人。肖父肖母也在人群中，母亲已经哭倒在父亲怀里，父亲则红着眼圈，用力挥舞着手臂。
列车加速离开站台，上海的天空线渐渐后退。肖霄仍然探身窗外，直到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他终于瘫坐在座位上，手中紧紧攥着苏晨给的小布包。对面坐着的李卫东也红着眼圈，默默递过来一条手帕。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偶尔压抑的抽泣声。每个人都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中，无法言语。
肖霄打开布包，取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笑得那么灿烂，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苦难都与他们无关。他轻轻抚摸照片上苏晨的脸，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将照片小心地收进贴身口袋，然后拿出那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发丝柔软而光滑，带着苏晨特有的淡淡香气。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图书馆，苏晨的头发散落在旧书堆上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
列车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农田、村庄、河流...一切都与熟悉的上海截然不同。肖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仿佛被连根拔起，抛向未知的远方。
他突然想起苏晨送的红围巾，急忙从行李中翻找出来。鲜红的颜色在灰暗的车厢中格外醒目，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他将围巾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你女朋友送的？”对面的李卫东轻声问。
肖霄点点头，小心地将围巾折好，收进行囊。
“我爸妈也来了，”李卫东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妈哭得晕过去了。我爸那么坚强的人，也偷偷抹眼泪。”
肖霄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车厢里的其他知青也开始小声交谈，分享着各自的离别故事。每个人眼中都有泪光，但也在相互安慰中寻找着力量。
列车广播响起，播放着革命歌曲和鼓舞士气的话语。但很少有人真正在听，大家还沉浸在离别的情绪中。
肖霄拿出笔记本，开始写第一封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录着此刻的心情和对苏晨的思念。
“亲爱的晨，”他写道，“火车已经开动了。我现在正在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窗外的风景很陌生，让我感到害怕。但我一想到你，心中就有了勇气...”
写着写着，他的眼泪再次滴落在纸上，模糊了刚写下的字迹。他急忙擦干眼泪，小心地吸干纸上的水渍，继续写道：“我会记住我们的约定，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都要在一起。请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列车呼啸着穿过原野，将熟悉的城市远远抛在身后。肖霄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少年时代随着列车的行进真正结束了，前方等待他的是完全未知的成人世界。
傍晚时分，列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知青们纷纷下车活动筋骨，购买食物。肖霄站在月台上，望着远方落日的余晖，心中思念着上海的亲人和苏晨。
李卫东买了几根煮玉米回来，递给他一根：“吃点东西吧。路还长着呢。”
肖霄接过玉米，却没有胃口。他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真正地远离家乡，远离所有熟悉的人和事。
回到车上，夜幕已经降临。车厢里点起了昏黄的灯光，大部分人都在打盹或低声交谈。肖霄拿出苏晨送的红围巾，轻轻围在脖子上，感受着那份柔软的温暖。
睡意渐渐袭来，但他不敢深睡，生怕错过什么。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火车站，看到了苏晨泪流满面的脸，听到了那声凄厉的“我等你”。
深夜，列车在一个大站停靠较长时间。肖霄被喧闹声惊醒，看到月台上挤满了卖食物的小贩和活动的乘客。他决定下车透透气。
站在陌生的月台上，呼吸着异乡的空气，肖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抬头望向星空，试图寻找熟悉的星座，却发现这里的星空与上海如此不同。
“想家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肖霄转头，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抽烟，看样子是列车工作人员。
肖霄点点头：“第一次出远门。”
工作人员吐出一口烟圈：“习惯就好。我跑这趟线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去北大荒。开始都想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那边...真的很苦吗？”肖霄忍不住问。
工作人员打量了他一眼：“苦不苦，看个人。有的人觉得苦，有的人觉得是锻炼。看你怎么想了。”
汽笛响起，提醒乘客上车。肖霄谢过工作人员，回到车厢。李卫东已经醒了，正在整理行李。
“刚才听到消息，明天中午就能到哈尔滨了。”李卫东说，“然后还要转车去兵团。”
肖霄点点头，心中既期待又恐惧。他拿出笔记本，继续给苏晨写信，记录旅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写作让他感到平静，仿佛通过文字，他能够与远方的苏晨对话。
黎明时分，列车驶过广袤的东北平原。肖霄被窗外的景色震撼——无边无际的黑土地，与上海完全不同的开阔与荒凉。
“看！那就是北大荒！”有人兴奋地喊道。
知青们纷纷挤到窗前，好奇地张望着这片即将成为他们新家的土地。广阔的田野，稀疏的村庄，与繁华的上海形成鲜明对比。
肖霄感到一阵心悸。这片土地如此陌生而辽阔，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但他摸了摸胸前的照片和口袋里的红围巾，心中又升起一股勇气。
列车广播再次响起：“各位知识青年同志们，我们即将到达哈尔滨车站。请大家收拾好行李，准备下车。”
车厢里顿时忙碌起来。肖霄小心地收好笔记本，将苏晨送的信物贴身放好。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默默地在心中与上海告别，与父母告别，与苏晨告别。
“不管前方有什么困难，我都要勇敢面对。”他对自己说，“为了那些爱我的人，为了回去的承诺。”
列车缓缓驶入哈尔滨站，月台上已经等满了迎接的人群。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肖霄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随着人流走向车门。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条红围巾，仿佛那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通向未来的希望。
在踏上北大荒土地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记住那个月台上的离别，记住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记住那个无声的誓言。
“我会回来的，苏晨。”他在心中默念，“不管时代怎么变，我们都要在一起。”
然后，他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