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东北，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乌云就从山后翻涌而来，像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幕布，迅速覆盖了整个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暴雨来临前的压抑，连平日里欢唱的鸟儿都噤了声，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还在嘶哑地鸣叫。
肖霄和李卫东正跟着生产队在玉米地里锄草。汗水沿着他们的额角滑落，浸透了早已湿透的背心。东北的黑土地肥沃，庄稼长势喜人，但杂草也同样疯长，必须定期清理，否则就会影响收成。
“这天气看样子要下大雨啊。”李卫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望向越来越暗的天空。
肖霄也跟着抬头，眉头微微皱起。来自南方的他，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还不太适应。但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一场普通的雨。
生产队长老王头也注意到了天气的变化，他吹响了收工的哨子：“大伙儿抓紧时间，把工具收拾好回屯里！看这天色，怕是要来大的了！”
队员们急忙收拾农具，朝着屯子的方向走去。肖霄和李卫东落在最后，检查是否有遗漏的工具。
就在这时，第一滴雨点砸了下来，足足有铜钱那么大，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倾盆大雨呼啸而下，天地间顿时白茫茫一片。
“快跑！”李卫东大喊一声，拉着肖霄就往屯子里跑。
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天上倒下来，能见度不到十米。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田埂上奔跑，浑身早已湿透。雷声在头顶炸开，闪电像银蛇一样撕裂天空。
回到知青点，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正挤在门口看雨。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一个本地知青喃喃自语道。
肖霄望着窗外如注的暴雨，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他想起了村东头那条小河，平日里温顺得像条丝带，但雨季来时却常常泛滥成灾。河边就是生产队的粮仓和农机站，那里存放着全队一年的收成和宝贵的农业机械。
晚饭时分，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食堂里，大家默默地吃着简单的饭菜，气氛有些压抑。突然，一阵急促的钟声打破了沉寂——是屯里的紧急集合钟！
“出事了！”所有人几乎同时站起来，冲向门外。
老王头浑身湿透地站在雨中，声音嘶哑地喊道：“小河决堤了！粮仓和农机站危险！所有男劳力立刻去抢险！”
没有犹豫，没有抱怨，所有男知青和村民立刻行动起来。肖霄和李卫东对视一眼，立刻跟上人群。
村东头的情景令人心惊。平日里温顺的小河已经变成咆哮的巨龙，浑浊的河水汹涌而下，已经漫过河岸，向粮仓和农机站逼近。几个村民正试图用沙袋加固堤防，但在汹涌的洪水面前，这些努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快！组织人墙！传递沙袋！”老王头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肖霄立刻加入到传递沙袋的队伍中。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泥土因为浸泡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沙袋粗糙的表面磨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麻袋，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接过、传递、再接过...
“不行！水太大了！”有人喊道，“粮仓门口堵不住了！”
肖霄抬头望去，只见洪水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正向着粮仓大门涌去。那里存放着全队一年的口粮和来年的种子，如果被淹，后果不堪设想。
“得进去把粮食搬到高处！”肖霄喊道。
几个年轻人立刻响应，跟着肖霄冲向粮仓。粮仓内部已经进水，底处的粮袋已经被浸泡。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始搬运粮食，将它们堆放到仓库内临时搭建的高架上。
水位在不断上涨，转眼间已经没过膝盖。每移动一步都异常艰难，每扛起一袋粮食都要耗费巨大体力。但没有人退缩，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粮食意味着什么。
就在搬运工作进行得紧张有序时，突然一声巨响，粮仓的一角因为长时间浸泡和洪水冲击，发生了坍塌！
“小心！”肖霄大喊一声，推开了身边的李卫东，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跌入了浑浊的洪水中。
洪水立刻将他吞没，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碰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是粮仓的立柱！他死死抱住立柱，勉强将头露出水面。
“肖霄！”李卫东惊恐地大叫，想要冲过来救他，但被其他人拉住——坍塌还在继续，危险区域正在扩大。
肖霄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水流冲击着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撕裂。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苏晨的面容，还有那个他只见过照片的女儿晓梦。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必须回上海，必须亲口向苏晨问清楚那些没有回的信，必须亲眼看看自己的女儿！
求生的本能激发了肖霄全部的潜力。他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发现有一根横梁斜插在水中，或许可以借此攀爬到安全地带。但横梁距离他有两米多远，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就在这时，又一次坍塌发生了，更多的瓦砾落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浪花。一块木头击中了肖霄的头部，他感到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液从额角流下。意识开始模糊，抱住立柱的手臂也逐渐无力...
“坚持住！”一个声音将他从昏迷边缘拉回。是老王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竹竿，正试图伸向肖霄。
“抓住竹竿！”老王头喊道。
肖霄用尽最后力气，一只手抱住立柱，另一只手伸向竹竿。一次，两次...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他抓住了竹竿！
众人合力将肖霄拉回安全区域。他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头上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地面。
“得赶紧包扎！”李卫东撕下自己的衣襟，为肖霄简单包扎伤口。
然而险情还没有解除。粮仓的坍塌加剧了洪水的涌入，更多的粮食面临被淹的危险。而最让人担心的是，与粮仓相邻的农机站里，存放着生产队最宝贵的财产——一台崭新的拖拉机和各种农机具。如果这些被淹，全队几年的积蓄都将付诸东流。
“必须堵住缺口！”老王头斩钉截铁地说，“否则整个粮仓和农机站都保不住！”
但如何堵住缺口？水流如此湍急，人根本无法靠近，投下的沙袋瞬间就被冲走。
肖霄挣扎着站起来，尽管头晕目眩，但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突然，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抗洪方法。
“可以用网格法！”他喊道，“先用木桩打入水底，形成网格，再往里面填充沙袋！这样沙袋就不会被冲走了！”
老王头眼睛一亮：“好主意！谁会木工？”
几个老村民站了出来：“我们会！”
“好！你们带人去做木桩和网格！其他人继续搬运粮食和抢运农机具！”老王头迅速分配任务。
肖霄不顾李卫东的劝阻，再次加入到抢险队伍中。这次，他们转移到了农机站。拖拉机和其他农机具比粮食更沉重，搬运起来更加困难。大家喊着号子，齐心协力，一点点将这些宝贵的机械转移到高处。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每个人的体力都接近极限，但没有人放弃。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在保护集体财产，更是在保护全队人一年的希望。
木桩组的工作取得了进展，几个坚实的木桩已经打入水底，开始形成一道屏障。沙袋被一个个填入网格中，果然不再被急流冲走。缺口的涌水速度明显减慢。
“有效果！”有人兴奋地大喊。
这声喊叫仿佛给所有人注入了新的力量。大家更加卖力地工作着，一排排木桩被打入水底，一个个沙袋被填入网格。终于，在黎明前夕，缺口被成功堵住了！
雨也渐渐小了，洪水的势头减弱许多。当第一缕晨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时，大家看着基本保住的粮仓和农机站，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肖霄瘫坐在地上，浑身泥水，头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手掌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老王头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小伙子！今天多亏了你的主意，不然损失就大了！”
肖霄勉强笑了笑：“大家都很努力。”
这时，李卫东急匆匆地跑来：“肖霄，你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都感染了！”
卫生所的医生为肖霄清洗了伤口，进行了仔细的包扎。由于失血过多和过度疲劳，肖霄不得不留在卫生所观察一天。
躺在病床上，肖霄终于有时间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洪水的恐怖仍然让他心有余悸，但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活下去、要回上海的决心。
下午，老王头带着几个队干部来看望他。
“肖霄同志，我代表全生产队感谢你在这次抗洪抢险中的英勇表现！”老王头郑重地说，“特别是你提出的网格法，为我们保住了大量的粮食和农机具。”
肖霄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不只是这个，”另一位干部接话道，“我们还听说你为了救李卫东同志，自己差点被洪水冲走。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值得表扬！”
大家又寒暄了几句，临走前，老王头似乎不经意地说：“对了，上大学推荐名单马上就要确定了，队里会认真考虑你的表现的。”
这句话让肖霄的心猛地一跳。上大学！回上海！这意味着他有可能提前结束知青生活，回到朝思暮想的上海，回到苏晨和女儿身边！
激动过后，肖霄又不免担忧。推荐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异常激烈。王建军有背景有关系，李红梅表现积极且是本地人，自己一个上海知青，真的有机会吗？
第二天，肖霄就坚持出院，回到了工作岗位。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不想在这个关键时期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抗洪抢险的表彰大会在三天后举行。肖霄被评为了“抗洪抢险先进个人”，在全队面前接受了表彰。站在主席台上，他看着台下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这份荣誉固然令人欣喜，但他更看重的是这可能会给他带来的上大学机会。
大会结束后，老王头特意找到肖霄：“肖霄啊，你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了上大学推荐名单里，但是...”老王头顿了顿，“最终决定权在公社那里，而且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很激烈。你要有心理准备。”
肖霄点点头：“我明白。无论如何，谢谢队长给我这个机会。”
离开老王头的办公室，肖霄的心情复杂。希望似乎近在眼前，但又远在天边。他想起远在上海的苏晨和从未谋面的女儿，心中一阵刺痛。无论如何，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肖霄更加努力地工作，同时也没有放松文化课的学习。他知道，无论是政治表现还是文化考核，都不能落下。
李卫东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帮他分担了不少工作，让他有更多时间复习功课。而李红梅的态度则有些微妙，她依然对肖霄表示友好，但眼神中多了一丝竞争的意识。
一周后，公社通知所有被推荐的知青参加文化考核。考核内容包括语文、数学和政治三门科目，成绩将作为推荐的重要参考。
考场上，肖霄沉着应答。这些题目对他来说并不难，尤其是语文和政治，他都有把握取得好成绩。数学稍弱一些，但也应该能够及格。
交卷后，肖霄长舒一口气。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现在只能等待结果的公布了。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肖霄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上大学的事情上。
就在这时，苏晨的信到了。
当通讯员把信交到肖霄手中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已经太久没有收到苏晨的亲笔信了，久到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信很厚，肖霄迫不及待地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婴儿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晓梦百天留念”。
肖霄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小小的脸庞，泪水模糊了视线。这就是他的女儿，他和苏晨爱情的结晶。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极了苏晨，但眉宇间又有他的影子。
他颤抖着展开信纸，苏晨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信很长，详细讲述了她是如何发现怀孕、如何被母亲赶出家门、如何独自生下孩子、如何艰难地抚养女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肖霄的心上。
原来如此！原来苏晨没有回信是因为这些！原来她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肖霄感到心如刀绞，他恨自己没能在苏晨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恨自己曾经怀疑过她的感情。
信的末尾，苏晨写道：“...晓梦已经会笑了，每次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特别可爱。我告诉她，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看我们。肖霄，不管还要等多久，我和孩子都会在上海等你...”
肖霄把信贴在胸口，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回上海，渴望见到苏晨和女儿，渴望亲口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和“我爱你”。
这份渴望转化为强大的动力。他必须得到那个上大学的名额，必须回上海！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他都要克服！
两天后，推荐名单的初步结果公布了。肖霄的名字赫然在列！但同时入选的还有王建军和李红梅。最终的决定将由公社领导根据文化考核成绩和综合表现做出。
竞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王建军开始频繁往公社跑，显然是在动用自己的关系。李红梅也更加积极地表现自己，几乎包揽了所有能出头露面的工作。
肖霄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在关系和人脉上不占优势，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次抗洪抢险中的表现和文化考核成绩。
又一周过去了，最终结果即将公布。前一天晚上，肖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起与苏晨在外滩看日出的那个早晨，想起两人分别时在车站的泪水，想起东北这些年的艰苦生活，想起洪水中生死一线的瞬间...
命运似乎一个轮回，又一次将他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一次，他能抓住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第二天清晨，公社的广播响了，通知所有知青到打谷场集合，宣布上大学推荐名单的决定。
肖霄穿上自己最整洁的衣服，仔细梳理了头发，尽管心中的忐忑如同擂鼓，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
打谷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低声议论着，猜测着最终的结果。王建军站在人群前面，胸有成竹；李红梅则紧张地绞着手指，嘴唇抿得紧紧的。
公社副书记走上主席台，清了清嗓子：“同志们，经过公社党委的认真研究和全面考虑，综合考虑政治表现、工作业绩和文化考核成绩，最终决定...”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推荐肖霄同志，作为我们公社的代表，到省城师范大学学习！”
掌声雷动！肖霄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李卫东激动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大喊“你成功了！”，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王建军脸色铁青，转身就走。李红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走上前来，勉强笑了笑：“恭喜你，肖霄。你值得这个机会。”
肖霄机械地与众人握手，接受祝贺，整个人还处在恍惚状态。当他看到老王头赞许的目光时，才终于确信——他真的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晚上，肖霄一个人来到村外的小山坡上，望着满天的繁星，心中百感交集。他从怀里掏出苏晨的信和晓梦的照片，借着月光又一次细细阅读和端详。
“晨，晓梦，我就要回上海了。”他轻声自语，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等着我，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
远方的星空下，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像是命运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载着所有人的希望与梦想，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但此刻，肖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上海，回到所爱的人身边。洪流中的抉择已经做出，而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