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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天,总带着一种黏腻的阴冷。不像北方的干爽利落,这里的冷是悄无声息地渗透,顺着弄堂狭窄的天空挤下来,爬上斑驳的砖墙,钻进晾晒在竹竿上未能彻底干透的衣物纤维里,最终,一丝丝地侵入人的骨缝,带来一种无处躲藏的沁凉。

天色灰蒙蒙的,才下午四五点光景,已然有了暮色沉沉的意味。细密的雨丝无声飘洒,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纱之中。路灯提前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雨雾里化开,勉强照亮行色匆匆的路人脚下那一小片湿滑的路面。

苏晨端着刚熬好的中药,从公用厨房小心翼翼地走回暂居的亭子间。药罐子是向邻居赵阿姨借的,黝黑的罐体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息,几乎成了这小小空间里挥之不去的背景味道。房间里,苏母半靠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晓梦乖巧地坐在床沿的小凳子上,就着床头柜上那盏光线昏暗的台灯,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眼神专注,小脸绷得紧紧的。

“妈,药好了,趁热喝。”苏晨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探了探母亲的额头,热度似乎退下去一些,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依旧写满了病痛带来的憔悴和虚弱。心脏手术后的恢复,远比想象中更漫长,也更耗费心神和金钱。

苏母睁开眼,看了看那碗深褐色、热气腾腾的药汁,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却又很快松开。她叹了口气,没像往常一样抱怨药苦,只是哑着嗓子问:“这药……又不便宜吧?国平前几天拿来的钱,还剩下多少?”

苏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微微抽紧。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眸底复杂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妈,您就别操心钱了。养好身体最要紧。陈……国平他那边,我会想办法的。”她实在不愿多提那个名字,每一次提及,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正身处一种无可奈何的依附之中。

“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苏母的语气带着病中特有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要不是我这个病拖累……你也用不着……唉!”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晓梦赶紧放下苹果和小刀,伸出小手去搀扶外婆。

“外婆,您喝药。喝了药就好了。”晓梦稚嫩的声音里带着超乎年龄的懂事和担忧,她端起药碗,笨拙地想要喂给苏母。

苏母看着外孙女,眼神软了下来,就着晓梦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苦得让人舌根发麻的药汁。她的目光掠过晓梦稀疏枯黄的头发,落在女儿苏晨明显清减了许多的脸上。女儿眼底的青黑和强撑的镇定,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知道,女儿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一份临时工的微薄薪水,高昂的药费,晓梦的学费、生活费,还有这亭子间虽然比之前林小雅那里宽敞些但也仍需支付的租金……所有这些,几乎要把这个本就柔弱的肩膀压垮。

而那个叫陈国平的男人,他的出现,他的“帮助”,就像一道复杂难解的题。苏母固然势利,盼着女儿能找个依靠,过上好日子,但陈国平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优越感和控制欲,以及女儿每次见他回来后的沉默与疲惫,都让她心里隐隐不安。可眼下,除了接受他的“雪中送炭”,似乎又没有更好的路可走。那种无力感,和这秋雨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

喝完药,苏母疲惫地躺下。晓梦细心地替外婆掖好被角,然后又拿起那个只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专注地与果皮“战斗”。

苏晨拿起热水瓶,晃了晃,里面空了。她拎起水瓶,对晓梦轻声说:“妈妈去老虎灶泡点开水,你乖乖陪着外婆,别乱跑。”

“嗯。”晓梦乖巧地点点头。

苏晨披上一件半旧的呢子外套,那是她最好的一件出门衣服了,颜色暗淡,但还算整洁。她拎着热水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弄堂迷蒙的雨雾里。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带来一阵寒意。她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响。弄堂里很安静,只有雨丝落在瓦檐、地面和晾衣竹竿上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从某扇窗户里传出的模糊人语和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喜欢这种短暂的独处时刻,虽然寒冷,虽然匆忙,但至少在这一小段路上,她可以暂时放下脸上的面具,允许一丝真实的忧虑和迷茫爬上眉头。

她不禁又想起前几天医院缴费处的那一幕。母亲的手术费、后续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陈国平确实是送了一笔钱来,解了燃眉之急,但距离结清所有费用,还差着一大截。她正对着收费窗口,看着里面工作人员平静无波的脸,计算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钞票和接下来日子该如何捱过去时,内心的绝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开口哀求能否再宽限几日时,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却突然告诉她,欠款已经被一位“不肯留名的同志”代为结清了大部分,剩下的零头,她手里的钱刚好够付。

那一刻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 relief(解脱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是谁?谁会这样做?林小雅?她家境也一般。赵阿姨?心有余力不足。其他邻居?更不可能。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阻碍跳出来——肖霄!但他怎么可能知道?他又在哪里?就算他知道,他刚回上海,据说也在艰难起步,哪来这样一笔钱?

她不敢深想,害怕是空欢喜,更害怕如果是他,这背后又意味着怎样的纠缠和风波。她只能怀揣着这个巨大的、温暖的、却又令人不安的秘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的平静。这笔匿名而来的钱,像寒冷冬夜里突然出现的一盆炭火,温暖了她几乎冻僵的心,却也投下了不可预测的影子。

她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出去。老虎灶已经到了,白色的水汽在阴冷的空气中氤氲升腾,带来一丝暖意。她付了钱,灌满热水瓶,沉甸甸的重量坠得手臂发酸。她拎着水瓶,转身又汇入那灰蒙蒙的雨帘之中。

……

与此同时,位于虹口区一栋略显陈旧的机关办公楼里,陈国平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是一间不算大但布置得体的办公室,深色的办公桌,文件柜,墙上挂着地图和宣传画,显示出主人一定的地位。

他刚刚处理完一份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目光透过袅袅青烟,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上。他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有些阴郁不畅。

苏晨那张苍白而柔韧的脸在他脑中浮现。这个女人,就像一颗裹着柔软丝绒的坚硬核桃,他花了那么多心思,用了那么多手段,甚至利用她母亲病重的机会,才得以稍稍靠近,却始终无法真正掌控她的心。他能感觉到她平静顺从的表象下,那深藏着的疏离和抗拒。这让他感到挫败,同时也更加激发了他的占有欲。他陈国平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无论是职位,还是女人。

尤其是,当他隐约察觉到,在苏晨心里,可能还藏着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时,这种志在必得的情绪就更加强烈。那个叫肖霄的知青,他调查过,不过是无数返城知青中不起眼的一个,据说现在在倒腾些小买卖,能有什么出息?也配成为他陈国平的障碍?

想到肖霄,他的眼神阴沉了几分。最近他给那个肖霄制造了不少麻烦,查税、找地痞骚扰,听说对方的生意颇受影响。这让他感到一丝快意。碾死一只蚂蚁,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但看蚂蚁徒劳地挣扎,也别有一番乐趣。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陈国平收回思绪,坐直了身体。

进来的是他手下一个小办事员,姓王,平日里颇会察言观色,也帮着陈国平处理一些不便亲自出面的“私事”。

“陈科长,”小王脸上带着恭敬又略带神秘的表情,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您之前让我多留意一下苏晨同志家那边的特殊情况,尤其是……经济方面的。”

陈国平眉头一挑,来了兴趣:“哦?有什么发现?”他示意小王关门。

小王关好门,走到办公桌前,将信封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说:“您知道,苏同志的母亲不是在xx医院做的手术嘛,后续治疗费用一直不小。我有个远房亲戚正好在那医院财务科,今天我特意去‘打听’了一下情况……”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陈国平眼中露出催促的神色,才继续说:“发现了一件挺蹊跷的事儿。苏家欠医院的那笔钱,前几天突然被人匿名给缴了一大半,剩下的零头,苏晨同志自己去结清的。”

“匿名?”陈国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那点悠闲消失殆尽,“缴了多少?”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冷意。

“具体数目在这儿,”小王指了指信封,“可不是笔小钱。普通工人一年多的工资呢。我问了那亲戚,缴费的人没留任何信息,窗口的工作人员也只说是个陌生男人,穿着普通,放下钱报了苏母的病房床号和名字就走了,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陈国平一把抓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一个数字。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香烟灰烬掉落在光洁的桌面上也浑然不觉。

不是小数目!绝对不是一个临时工或者普通家庭能轻易拿出来的!匿名?陌生男人?

一瞬间,肖霄的名字就像毒蛇一样猛地窜入他的脑海,嘶嘶地吐着信子!

是他!一定是他!

除了他,谁还会对苏晨家的事这么上心?谁又能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一笔钱?虽然调查说肖霄生意不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就是他砸锅卖铁凑出来的!或者,他走了什么狗屎运,发了笔小财?

强烈的嫉妒和愤怒像火山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奔涌!好个肖霄!竟然敢在背后玩这一手?匿名?想当活雷锋?想博取苏晨的好感?想让他陈国平难堪?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愚弄了小丑!他陈国平明面上付出的那些“帮助”,竟然被一个藏在暗处的匿名者给比了下去?苏晨知道吗?她收到这笔钱时是什么反应?感激涕零?心里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该死的知青?

无数的疑问和恶毒的猜测瞬间塞满了他的大脑。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小王看着领导骤变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建议道:“科长,您看……要不要我再深入去查查那个缴费的人?”

“查!当然要查!”陈国平几乎是低吼出来,但随即又强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不过,不必大张旗鼓。医院那边,让你亲戚嘴巴严实点。这件事,我知道就行了。”

他挥了挥手,让小王先出去。小王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国平一人。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烟蒂被他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

匿名缴费?好一个情深义重!

他绝不允许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苏晨必须是他陈国平的!肖霄这种蝼蚁,只配被踩在脚下!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被雨水打湿的街道,行人撑着伞,像一个个移动的蘑菇。他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必须立刻去找苏晨!必须敲打敲打她!必须让她彻底明白,谁才是能主宰她命运的人!谁才是她应该依靠的人!必须斩断任何一丝她与过去联系的幻想!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匆匆穿上,甚至没顾得上拿伞,就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急促而充满戾气。

……

苏晨拎着沉甸甸的热水瓶回到亭子间门口时,雨下得更密了些。她的头发几乎全湿了,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外套的肩头也深了一块颜色。

她刚掏出钥匙,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晓梦仰着小脸,带着点小兴奋和神秘兮兮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妈妈,有叔叔来了。”

苏晨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竟是……会不会是……他?但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不会的,怎么可能是他。

她走进门,狭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个人而显得更加拥挤。来人果然不是肖霄,而是陈国平。他正站在房间中央,背着手,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的呢子大衣肩头也有些湿漉,看来是冒雨来的,没带伞。

苏母半靠在床上,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紧张了些,看到苏晨回来,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担忧了,连忙说:“晨晨回来了,国平刚来,说是顺路过来看看。”

“陈科长。”苏晨放下热水瓶,客气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下意识地捋了捋湿漉的头发。陈国平的突然造访,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压力和不自在。

陈国平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晨被雨水打湿的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但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回来了?下雨天还出去,怎么也不打把伞?看你这身上湿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关心,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味道。

“没事,就去泡个开水,几步路。”苏晨淡淡地回答,走到脸盆架旁,拿起毛巾擦着头发和脸,借以避开他的目光,“陈科长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国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扫了一眼房间。破旧的家具,床上病弱的老人,乖巧却衣着朴素的小女孩,还有眼前这个虽然憔悴却不失清丽的女人,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贫困而又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画面。他心中那股因匿名缴费事件而燃起的邪火,又蹿高了几分。就是这样一幅需要人拯救的画面,那个肖霄,凭什么来插手?

他拖过房间里唯一一把像样的木头椅子,坐了下来,姿态仿佛这里的主人一般。晓梦有些害怕地缩到了外婆床边,睁着大眼睛偷偷看着他。

“也没什么大事,”陈国平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就是刚好在附近开会,想着伯母身体还在恢复期,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晨刚刚放下的热水瓶,又缓缓移到苏晨脸上,仿佛随口一问,“说起来,医院的费用……后面几次化疗和药物的钱,还够吗?要是不够,你可千万别硬撑着,一定要跟我说。”

苏晨擦头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来了。他果然是为了钱的事而来。是医院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他仅仅只是惯例的“询问”?

她的心微微提了起来,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陈科长关心,暂时……还够。”她不敢把话说死,更不敢透露匿名缴费的事情。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件事绝不能让陈国平知道。

“哦?还够?”陈国平拖长了语调,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变得玩味起来,“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上次给的那些,付了手术费和一些紧急用药后,应该所剩无几了吧?后面的治疗才是大头。伯母这病,可耽误不得。苏晨啊,在我面前,就不必强撑面子了。有困难,直接告诉我。”

他的话语像是关怀,实则步步紧逼。苏母在床上也紧张地看着女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

苏晨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她放下毛巾,转过身,正面迎着陈国平的目光,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真的暂时不用麻烦陈科长了。我会……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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