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吊扇第三次掉下来扇叶时,潘鹏正蹲在机台边搬运物料。
铁制的扇叶擦着他的头皮砸在地上,溅起的铁屑嵌进深蓝工装的裤腿里。
他愣了愣,捡起扇叶看了看,焊点处的锈迹像块烂疮——这台吊扇上周刚报修过,冯力说“等有空再修”,转眼就忘了。
“操他娘的!”潘鹏低声骂了句,声音里带着气,却不敢太大声。
他把扇叶扔进废料箱,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埋头干起活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说不出的情绪想要爆发。
这半个月来,冯力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潘鹏负责的机器总在夜班出故障,要么是传送带卡壳,要么是齿轮错位。
仓库发的零件总缺斤少两,等潘鹏报上去,又被冯力以“虚报损耗”为由驳回。
甚至连打扫卫生这样简单的话,对潘鹏也是左右挑刺。
“飞哥,别往心里去。”潘鹏见我脸色难看,勉强笑了笑。
“他就是想让我给你传话,让你别跟他对着干。”
他往冯力那里瞟了眼,那人正跷着二郎,坐在一个女生旁边,眼神时不时往这边扫,像盯着猎物的狼。
孟浩然走过来,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孙子不敢动咱俩,就欺负潘哥老实!要不咱去找主任说说?”
“说啥?”潘鹏叹了口气。
“主任能向着咱?上次老王被机器轧了手,不也白受了?”
他把最后一颗铆钉加工完,直起身时,腰板比平时弯了些。
“忍忍就过去了,下个月我儿子要交学费,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父亲在工地的样子。
1998年暑假我去看他,他正扛着水泥袋往楼上爬,包工头在旁边骂骂咧咧,说他“磨磨蹭蹭”。
父亲没还嘴,只是咬着牙加快了脚步,汗水顺着安全帽的带子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个小小的水洼。
那天下午,潘鹏负责的机台突然停了。红色的警示灯闪得刺眼,冯力带着他小舅子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指着机台吼:“谁干的?这批零件全是残次品!潘鹏,是不是你故意搞破坏?”
零件确实有问题,边角处的毛刺没打磨干净,可这是仓库刚发的货,跟潘鹏八竿子打不着。
周围的工友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没人敢说话。
“拉长,这是刚从仓库领的……”潘鹏的声音有点抖。
“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冯力的小舅子突然推了潘鹏一把,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机器上,后腰硌在铁架上,疼得龇牙咧嘴。
“仓库发的货怎么了?到了你手里就是残次品,不是你搞鬼是谁?”
我攥着扳手往前走了两步,孟浩然在后面拽了我一把。
低声说:“别冲动,他就等着咱动手呢。”
冯力得意地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潘鹏,你这个月已经三次出问题了,按规定,扣发全月奖金,再写份检讨,不然就给我滚蛋!”
潘鹏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全月奖金是他儿子半个月的学费,是他老娘的降压药钱,是他老婆缝补衣服省下的油盐钱。
他看着冯力那张得意的脸,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一刻,车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机器的余震嗡嗡作响。
我看着潘鹏的背影,看着冯力和他小舅子嚣张的嘴脸,看着周围工友们躲闪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扣奖金可以,”我突然开口,声音在车间里显得格外响,“但这零件是仓库发的,有问题该找仓库,跟潘鹏没关系。”
冯力的脸沉了下来:“张小飞,这里没你的事,少插嘴!”
“怎么没我的事?”我往前一步,扳手在手里转了个圈。
“这批零件我也领过,跟潘哥的一样,全是残次品。要扣一起扣,要写检讨一起写。”
孟浩然立刻接话:“我也领过,冯拉长要不要查查我的记录?”
周围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有人小声说“我也领过”,有人点头附和。
冯力的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平时像鹌鹑一样的工友们,居然敢站出来说话。
“好,好得很!”冯力指着我们,手指抖得厉害。
“你们等着!”他拽着小舅子就走,临出门时,狠狠地瞪了潘鹏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人走了之后,潘鹏才从地上站起来,眼眶通红,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飞,谢了……”
“谢啥,”我把扳手塞进工具箱,“都是干活的,凭啥受这窝囊气。”
那天晚上,潘鹏请我和孟浩然去王姐的地摊喝酒。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我们碗里夹菜,酒喝得又快又急,很快就醉了。
“我对不起你们……”
他趴在桌上,含糊不清地说,“要不是我没用,也不会被那孙子欺负……”
“跟你没关系,”孟浩然拍着他的背,“是冯力太不是东西。”
潘鹏突然哭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儿子上次打电话,说想要个玩具,我答应他发了奖金就买……现在奖金扣了,我该咋跟他说啊……”
他抹了把脸,“我老娘的身体又不好,老婆又没工作,……我要是丢了工作,这个家就垮了啊……”
我看着他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们总说“忍忍就过去了”,可这“忍”字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辛酸?
是孩子失望的眼神,是老婆粗糙的双手,是老娘床头的空药瓶。
“潘哥,”我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明天我跟你去找主任,把零件的事说清楚。
实在不行,咱就去找厂长,我就不信没王法了。”
“没用的,”潘鹏摇着头,“主任跟冯力穿一条裤子,他老婆的事,你也知道,厂长更见不到……”
“见不到就堵他!”孟浩然把酒杯往桌上一磕。
“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厂子被这帮蛀虫搞垮!”
第二天一早,我们真的去堵厂长了。
办公楼门口的保安拦住我们,说“厂长不在”。
快接近上班时间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下来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正是厂长。
冯力和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赶紧冲到车前,点头哈腰的,像两条摇尾巴的狗。
“厂长!”我往前跑了两步,被保安拦住了。
厂长停下脚步,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冯力赶紧说:“厂长,这几个是车间的工人,没事找事……”
“我们不是没事找事!”我大声说。
“仓库发的零件全是残次品,冯拉长却要扣潘鹏的奖金,还逼他写检讨!”
潘鹏把口袋里的残次零件掏出来,递到厂长面前:“厂长,您看,这就是刚发的货……”
厂长拿起零件看了看,脸色沉了下来,转头问主任:“怎么回事?”
主任的脸瞬间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冯力想辩解,被厂长瞪了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查!”厂长把零件往主任手里一扔,“给我彻底查!
从仓库到车间,谁出的问题,谁负责!扣员工的奖金,立刻补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楼。冯力和主任跟在后面,像两只挨了打的狗。
我们站在门口,半天没反应过来。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却没有刚才那么刺眼了。
回到车间时,工友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
潘鹏把厂长的话一说,大家都笑了,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下好了”,有人骂冯力“活该”。
冯力下午没来车间,听说被厂长叫去训了半天,他小舅子也被仓库停职了。
可我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冯力那种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就像条疯狗,咬不到我和孟浩然,迟早还会转过头来咬潘鹏,咬那些像潘鹏一样老实巴交的工人。
那天晚上,我在笔记本上写:“原来善良和退让,换不来尊重。想要不被欺负,就得自己硬气。”
写完后,我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明白,这车间里的战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潘鹏的委屈,就是我们的委屈;冯力的嚣张,欺负的是我们所有人。
从那天起,我和孟浩然、潘鹏走得更近了。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在下班。
有人被冯力刁难,我们就一起站出来说话。
有人的奖金被克扣,我们就一起去找主任理论。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工友加入我们,深蓝工装的队伍里,多了些挺直的腰板。
冯力再也不敢随便找茬了,他看我们的眼神里,除了恨,还有了点怕。
他大概没料到,这些平时任他拿捏的工人,团结起来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车间的吊扇修好了,新换的扇叶在头顶转着,把机油味和汗味吹散了些。
潘鹏哼着小曲换干活,脚步比以前轻快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深蓝工装虽然沾满油污,却比那些光鲜的米白和浅蓝,更让人踏实。
因为它裹着的,是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是不向欺负低头的骨气,是工友之间互相扶持的温暖。
这些东西,比任何颜色的工装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