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起,吹得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如同鬼魅的低语。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火把跳跃的光芒和官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将这片刻的宁静彻底撕碎。
“砰!”
停尸房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再一次被粗暴地撞开。
这一次,闯进来的不是刺客或军士,而是一群手持水火棍、腰佩官刀的衙役。他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随后两道身影,一胖一瘦,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踱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富态的中年人,身穿一件暗青色的绸缎官袍,腰间束着一根价值不菲的犀牛角腰带。他体态微胖,面色白净,下巴上留着一撮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正是青河县的县尊——刘德海。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身形枯瘦、眼窝深陷、鹰钩鼻的灰袍师爷,正是县衙里人称“毒蛇”的刘师爷。他的目光阴冷,一进门,便如同毒蛇的信子,迅速扫过整个房间。
刘德海和刘师爷的目光,同时落在草席上那个虽然面色苍白,但气息尚存,甚至还对着他们微微眨了眨眼的苏文渊时,两人的脸上,都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抹惊骇与不可思议。
活的?
这怎么可能!
“三日断魂散”乃是天狼部秘制的奇毒之一,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是浸淫武道多年的凝血境武者,也断无生还之理,更何况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更何况还暗地安排了两个密探前来,收拾手尾。
刘师爷的瞳孔猛地一缩,心中翻江倒海。难道是药量不够?不对,他亲眼看着苏文渊喝下去的,分量绝对致命。
刘德海毕竟是为官多年的人物,城府远比刘师爷要深。他脸上的惊骇只是一闪而逝,便被一副官威十足的怒容所取代。
“大胆!”他扫了一眼现场,随即厉声喝道,声音在小小的停尸房内回荡,“方昭云!本官命你巡夜护衙,为何这停尸房重地,竟会混入如此多的闲杂人等?还出了人命。你该当何罪!”
这一声呵斥,既是下马威,也是在强行夺回场面的主导权。
方昭云心中冷笑,平常他素看不惯此人,总感觉县尊心思不正,但面上却不敢怠慢。他抱拳躬身,朗声道:“启禀县尊大人。卑职奉命巡夜,发现此地有异,前来查探,正巧撞见这两名刺客欲对苏公子不利。卑职与墨仵作合力,当场将贼人制服,其中一人畏罪自尽,另一人已被生擒。”
他换了个说辞,既点明了刺客的存在,又将功劳揽在了自己和墨璃身上,巧妙地将苏文渊这个最不可思议的因素,暂时隐藏了起来。
“哦?刺客?”刘德海的目光,仿佛这才刚刚注意到地上的一死一昏两人。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随即冷哼一声,“那这苏文渊,又是怎么回事?本官亲断其为急症猝死,为何此刻竟还活着?莫非……是你二人为了邀功,故意寻了个活人来冒充尸首,欺瞒本官不成!”
好一顶大帽子。
苏文渊心中冷笑,这位县尊大人,果然是心黑手辣之辈。一开口就要将欺瞒罔上的罪名扣下来。
不等方昭云辩解,刘师爷那阴恻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县尊大人所言极是。依小人看,此事甚是蹊……!”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冷的女子声音打断。
“刘师爷,”墨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那名死去的刺客旁,她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淡淡地说道,“你最好过来看看此人牙槽里藏的东西。”
刘师爷的话被打断,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当他对上墨璃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突。
他强作镇定,走了过去,不耐烦地问道:“故弄玄玄虚,死人身上能有什么……”
他的话再次戛然而止。
他看到墨璃用银针,从那名死者的后槽牙里,撬出了一颗比米粒还小的黑色蜡丸。而蜡丸的表面,烙印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图腾——一弯弯月,三道血痕。
天狼部的死士信物。
刘师爷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个信物一旦暴露,就等于说明县城内有人与天狼部的勾结,摆了一丝在台面上。虽然不足以定罪,但绝对是天大的麻烦。
“此人乃是天狼部的死士。”墨璃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他们的任务,通常只有一个——杀人,或是……灭口。”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所有衙役,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天狼部,那可是盘踞在北境之外,与大奉王朝摩擦不断,凶名赫赫的异族。县衙里怎么会出现天狼部的死士?
刘德海的眼角,也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他恶狠狠地瞪了刘师爷一眼,仿佛在说:这点小事都办不干净!
但他毕竟是主官,立刻稳住心神,厉声道:“一派胡言!区区一个图腾,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这贼人从何处偷盗而来。墨璃,你身为衙门仵作,不思本分,竟在此危言耸听,动摇人心,是何居心。”
“是不是危言耸听,一验便知。”墨璃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大奉有《验尸格例》,凡遇横死之人,皆可开棺验尸,查明死因。苏公子既然未死,那之前的‘急症猝死’,便值得商榷。而他体内的‘三日断魂散’之毒,虽然奇特,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三日断魂散五个字一出,刘德海和刘师爷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这是他们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墨璃……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奇毒?!
“你……他……!”刘师爷指着墨璃,声音都变了调。
苏文渊躺在草席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对墨璃的评价,又高了几分。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犀利,远超他的想象。她刚才那番话,看似在陈述事实,实则步步紧逼,句句诛心,直接打在了对方的七寸之上。
该自己出场了。
“县尊大人,”苏文渊虚弱地开口,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学生……有一事不明。”
刘德海此刻正焦头烂额,听到苏文渊开口,强压着怒火道:“讲!”
“学生不明白,”苏文渊的眼神,清澈而无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缓缓地问道,“学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童生,既无财,也无势。究竟是因为何事,竟会引来两名天狼部的死士,非要置我于死地?”
“他们先是以奇毒害我,见我不死,竟还不惜潜入县衙停尸房,定要补上致命一刀。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苏文渊故意将下毒扣在了刺客身上,他知道这时候矛盾已经激化在即,随时可能爆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下。
“学生更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两名凶悍的刺客,在见到学生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后,会离奇地一死一昏?”
是啊,为什么?
一个普通的书生,凭什么值得天狼部的死士如此大动干戈?
两个专业的杀手,又怎么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反杀?
这里面的逻辑,根本不通!除非……
除非这个书生身上,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一个让县城里的某人不惜代价必杀之而后快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与天狼部三个字联系起来,就足以引人无限遐想——走私?通敌?叛国?
再或者,这个书生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赏识,有人在背后一直为其护道?
在场的衙役们,虽然不敢言语,心里早已浮想联翩。他们看向刘德海和刘师爷的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苏文渊的问题,还没有结束。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刘德海的心坎上。
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刘德海,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学生斗胆,请问县尊大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您……又是如何得知,这小小的停尸房内,会有刺客出没,并如此恰巧地,带着大队人马,及时赶到呢?”
“您是来……抓刺客的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