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二楼,临窗雅座。
河风带着潮湿的水汽,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拂动着桌上那袅袅升起的茶烟。
方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其残留的紧张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但随着漕帮打手的狼狈退去,码头上那压抑的气氛,却悄然间松动了许多。不少之前敢怒不敢言的商贾和船工,都朝着茶馆二楼的方向,投来了感激而又敬畏的目光。
“让他们上来吧。”苏文渊对着那名一脸崇拜的店小二,温和地笑了笑。
“好嘞!”店小二兴奋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片刻之后,三个身影有些局促不安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为首的正是那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竹筏帮青年,石磊。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好奇,以及一丝未经世事磨砺的质朴。
他们的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渍和河泥的气息,与这间雅致的茶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石磊的目光,在二楼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唯一一桌,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苏文渊和郑修远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的蓑衣,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
“噗通!”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石磊走到桌前对着二人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最重的大礼!
“竹筏帮石磊携众家兄弟,叩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他身后的两名青年,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了下去。
“快快请起!使不得!使不得!”
这一次不等苏文渊开口,郑修远便已率先起身,快步上前,亲自将三人扶起。他的脸上带着君子特有的温和与郑重,“我辈读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分内之事,何须行此大礼。”
石磊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儒雅、一身正气的白衣公子,眼中充满了感激。他又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静静地坐着的青衫书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方才正是这位白衣公子一声断喝,镇住了全场。那股煌煌天威般的压力,他至今仍心有余悸。
可后来又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开了他们的缆绳,让他们脱离了险境?
“不知二位公子,高姓大名?”石磊抱拳恭敬地问道,“今日大恩,我竹筏帮上下三百余口,没齿难忘!他日若有差遣,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在下郑修远。”郑修远坦然地自报家门,“这位是我的好友,苏文渊。”
“原来是郑公子、苏公子。”石磊将这两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苏文渊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气质坚韧的青年,心中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他开启心眼,能清晰地看到石磊的身上,盘踞着一股极其纯粹、充满了守护与不屈意味的气息。
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石兄不必客气,请坐吧。”苏文渊指了指对面的空位,为他们三人分别斟上了一杯热茶。
石磊三人对视一眼,有些受宠若惊地在桌边坐下。他们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何曾与这等气质不凡的大人物同桌饮茶。
“石兄,”郑修远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那漕帮之人,如此嚣张跋扈,难道这临江城的官府,就真的坐视不管吗?”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对法理的质问。
听到这话,石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他端起茶杯,将那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是在喝一碗烈酒。
“官府?”他自嘲地摇了摇头,“郑公子,您是饱读诗书的大人物,或许还不了解,我们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的……难处。”
“在这临江城,天是漕运总督府的天。地是漕运商会的地。”
“我们这些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竹筏帮,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罢了。”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却蕴含着一种被生活压迫到极致的……无奈。
“半个月前,”他缓缓地讲述起来,“那新上任的漕运总督,刚一到任便与漕帮帮主陈通天狼狈为奸。他们颁布水路整顿令,说白了就是要把这临江水路,变成他们一家的生意!”
“我们这些靠着在江上,为人短途运送一些鲜活货物,赚点辛苦钱的竹筏帮,自然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先是将过路费涨了十倍不止。我们交不起便只能另寻出路。”
“后来我们发现了那片浅滩。那里水流湍急,暗礁遍布,他们漕帮的大船,根本无法靠近。唯有我们这种吃水浅、又灵活的竹筏,才能勉强通行。我们便在那里做起了摆渡的生意。”
“可没想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火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寻衅滋事,砸我们的筏子,扣我们的货,甚至……打伤我们的兄弟!”
“我们也去官府报过官。”他惨然一笑,“可结果却是被打了三十大板,轰了出来。官府的人说我们是非法营运,是水匪!”
“这世道……”他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迷茫,“究竟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活路了?”
郑修远听完他的叙述,早已是义愤填膺,他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岂有此理!官商勾结,鱼肉百姓!此等行径简直是国之蠹贼!我必将此事修书一封,上报朝廷都察院,定要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他的身上浩然正气涌动,充满了读书人的风骨与担当。
然而苏文渊却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
他在思考。
他在思考石磊话语中,透露出的另一个关键的信息。
“石兄,”苏文渊忽然开口,打断了义愤填膺的郑修远,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方才说你们的竹筏,能在暗礁遍布的浅滩高速通行?”
石磊一愣,不知道这位苏公子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竹筏帮的筏子,都是经过特殊改造的,吃水极浅,而且……转向极其灵活。”
“哦?”苏文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不知可否带在下,去亲眼看一看?”
“这……”石磊有些犹豫。这改造竹筏的技术,可以说是他们竹筏帮安身立命的根本,从不轻易示于外人。
“石兄不必多虑。”苏文渊看出了他的顾虑,微笑着说道,“我并非想窃取你们的技术。只是对其中蕴含的格物之理,颇感兴趣。”
“而且,”他的声音变得充满了自信,“或许我能让你们的筏子……跑得更快。”
“什么?!”石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
半个时辰后。
临江城外,下游十里一处芦苇荡的深处。
这里便是竹筏帮的临时老巢。
几十座由茅草和竹子,搭建而成的简陋草堂,散落在河滩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腥与潮湿的味道。
这里没有临江城的繁华,只有最底层百姓,那充满了坚韧与辛酸的……生活气息。
苏文渊和郑修远跟着石磊,来到这里时。
数百名竹筏帮的帮众,无论男女老少,从草堂里走了出来。
他们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他们看到石磊竟带着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富家公子的外人,来到他们的核心之地时,更是有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敌意。
“磊子!你怎么把外人带进来了?!”一名独臂的老者拄着一根竹杖,从人群中走出,沉声喝道。他是帮中的长辈,威望极高。
“三叔公!”石磊连忙上前,将方才在码头上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听到是眼前这两位公子出手相救时。
所有帮众的脸上,那股敌意才渐渐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激与……好奇。
苏文渊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已被停靠在岸边的那几十艘巨大的竹筏,给彻底吸引了!
他走到一艘竹筏旁,俯下身仔细地观察起来。
一看之下,他的眼中便爆发出了一团比在茶馆里,还要璀璨数倍的……光芒!
他终于看清了!
看清了那隐藏在水下的……秘密!
那所谓的导水板,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木板!
而是一片片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充满了流线型美感的……鱼鳞状甲片!
这些甲片通过一种极其精巧的榫卯结构,与竹筏的底部连接在一起!
最关键的是在竹筏的尾部,竟还隐藏着一个可以由人力,通过杠杆原理来操控的……舵!
导水板提供浮力与导向!
尾舵则提供精准的转向!
这……这已经完全具备了后世船舶设计的雏形了啊!
“鬼斧神工……当真是,鬼斧神工!”苏文渊的心中充满了震撼!
他无法想象,在这个科技水平还相对落后的世界里,究竟是何等的天才,才能设计出如此超越时代的作品!
“这些竹筏……是谁设计的?”苏文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石磊,急声问道。
石磊被他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
“这个……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指了指身后那片芦苇荡的更深处,一座孤零零的、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河风吹倒的……破旧草堂。
“这些筏子都是我妹妹……”
“石清浅一个人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