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今天想讲的，是我前同事吴宇的一段真实经历。这事过去好几年了，但每次想起，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依旧清晰得吓人。它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鬼怪传奇，却恰恰因为那份贴近生活的寻常，才更显得诡谲难安。
那会儿，我们刚毕业没多久，都在城西的一家软件公司做程序员。为了节省开支，吴宇和另一个叫小方的年轻人，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里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墙皮有些斑驳，楼道里总是昏暗的，但胜在价格实惠。吴宇住主卧，带个小阳台，小方住次卧，两人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
小方是个挺安静的人，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平时话不多，见面也就是点头笑笑，关系算不上热络，但也相安无事。吴宇说他性格有点内向，甚至有些阴郁，偶尔能听到他房间里传来低声的争吵，像是在打电话，但具体内容听不清。吴宇不是个爱打听的人，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和烦恼，从不多问。
变故发生得悄无声息。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二，项目临近上线，我们加班到晚上九点多才散。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了点凉意，吴宇拖着疲惫的身子，裹紧了外套，走进了那条熟悉又昏暗的楼道。声控灯时好时坏，他用力跺了跺脚，灯光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通往四楼的楼梯。
用钥匙打开防盗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淡淡的异味飘了过来。不浓烈，但确实存在。有点像什么东西放久了腐败的味道，又混杂着点灰尘的气息。吴宇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想，可能是厨房的垃圾好几天没倒了吧，或者是谁忘了处理冰箱里的剩菜。最近太忙，两人都疏于打扫，他打算周末再好好清理一下。
他一边换鞋，一边习惯性地往客厅瞥了一眼。
这一瞥，让他动作顿了一下。
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旁边的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有限的光晕。而就在那张灰蓝色的旧沙发上，小方正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穿着平时在家常穿的那件灰色卫衣，深色裤子，坐姿很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脸正对着门口的方向。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异常的白，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像纸一样的惨白。最让吴宇心里“咯噔”一下的是小方的眼神——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似乎比平时更黑，就那么直勾勾地、没有任何焦点地，望着门口，或者说，是望着刚进门的吴宇。
那眼神里空荡荡的，没有情绪，没有波澜，不像是在思考，也不像是放空，就是一种纯粹的“看”，甚至让人感觉不到“看”这个动作背后的生命气息。吴宇当时的第一感觉是“奇怪”，非常奇怪。小方平时虽然安静，但眼神是活的，会闪躲，会礼貌地回应。眼前的这个“小方”，却像一尊被精心摆放的、等人高的蜡像，只有那过于直白的凝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似乎也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变得具体了一些。
吴宇心里有点发毛，但巨大的疲惫感压倒了对细微异常的好奇。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惯常的、算是打招呼的笑容，含糊地说了句：“还没睡啊？”
沙发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那种凝视。
吴宇尴尬地停住了笑容。他觉得更奇怪了，甚至有一丝不被理会的愠怒。但转念一想，也许小方今天心情特别不好，或者是在为什么事情出神，不想被打扰。合租的规矩就是互相尊重隐私。他决定不再自讨没趣，于是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赶紧穿过客厅，回到自己那个能让人放松的房间里去。
就在他经过沙发背后，走向自己房门的那短短几秒钟里，他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
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走进去，反手轻轻关上。就在门合拢的前一刹那，他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沙发。
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下。
沙发上，空了。
刚才还端坐着的“小方”，不见了。
从吴宇进门，到他穿过客厅，走进自己房间，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客厅通往大门和两个卧室的路线是唯一的，而且必然会有脚步声。可是，吴宇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起身的声音，任何脚步声，甚至连沙发垫回弹的轻微声响都没有捕捉到。
那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他刚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幻影？
吴宇站在门后，心脏突然“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拉开门，探出头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落地灯依旧散发着孤独的光晕。小方卧室的门紧闭着，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一片漆黑。
“小方？”吴宇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反而衬托得屋内的寂静更加深邃。
吴宇心里毛得厉害。他走到小方的卧室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毫无声息。他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小方？你没事吧？我刚看到你在客厅……”
依旧没有回应。
吴宇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也许他刚才只是出来坐一下，自己一进房间，他就立刻悄无声息地回屋了，并且动作轻得离谱？虽然这有点难以解释，但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说法了。至于那苍白的脸色和直勾勾的眼神，或许是自己加班太累，眼花了？毕竟灯光那么暗。
人总是倾向于用合理的解释来安抚超乎常理的恐惧。吴宇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悸动，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他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洗了个热水澡，试图把那种诡异的感觉冲刷掉。但那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房间里冷飕飕的。
接下来的两天，吴宇没有再见到小方。他卧室的门一直关着。吴宇起初以为小方是出差了，或者刻意早出晚归避开了自己——毕竟那晚的“无视”可能让双方都有些尴尬。屋里的那股异味似乎重了一点，吴宇念叨了几次“一定要记得倒垃圾”，但一忙起来又忘了。
直到周五下午，吴宇因为忘带一份重要文件，中途返回出租屋。刚走到四楼楼道，他就被一股浓烈刺鼻的恶臭熏得差点呕吐。那味道的源头，分明就是他们的合租屋！他心中一惊，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屏住呼吸，用钥匙打开门。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这一次，绝对不是什么厨房垃圾的味道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属于生命腐烂后的可怕气味。
吴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颤抖着走到小方的卧室门口，那股味道在这里达到了顶峰。他甚至看到，门底的缝隙处，似乎有某种深色的污渍渗出。他用力拍打房门，大声呼喊小方的名字，里面死寂无声。
恐慌之下，他报了警。
警察很快赶到，强行打开了被反锁的房门。门开的瞬间，连经验丰富的警察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口鼻。眼前的景象，成了吴宇此后很长时间的梦魇。
小方躺在床上，已经死亡多日。身体早已僵硬、变色。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至少在三到四天以前。也就是说，在周二晚上吴宇看到“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小方早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细节是，为了防止异味过快扩散，小方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用宽厚的透明胶带，将卧室门和窗户的缝隙，仔仔细细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封死了。难怪味道之前虽然存在，但并不算特别浓烈。直到几天后，腐败加剧，加上可能胶带某处有所松动，才彻底爆发出来。
警察在房间里找到了遗书，内容是关于工作和感情的双重压力，让他不堪重负。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可是，那个周二晚上的“小方”呢？
那个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眼神直勾勾的“小方”，究竟是什么？
吴宇在配合警方调查时，战战兢兢地提到了这件事。做笔录的老警察记录了下来，但没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吴宇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相信。后来一位比较和善的民警私下告诉吴宇，这种情况，在发现非正常死亡的现场，偶尔会听到类似的“目击报告”。科学很难解释，民间通常称之为“残影”或者“执念”。可能是死者生前某个强烈的念头，或者对尘世未了的牵挂，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下，被敏感的人感知到了。
“也许，他并不是想吓你。”那位民警叹了口气，“可能他只是……习惯了在那个时间，那个位置，看着合租的室友回家。又或者，在他做出最终决定之前，他曾无数次那样坐在沙发上，内心挣扎。那股强烈的意念，留在了那里。”
这个说法，并没有让吴宇感到丝毫安慰，反而更添了一种深沉的悲凉与恐怖。
吴宇很快就搬走了，几乎舍弃了所有不便携带的物品。他变得非常敏感，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尤其害怕无声无息的脚步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晚上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
我们后来都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我知道，那个客厅里的凝视，就像一枚冰冷的烙印，永远地刻在了他的生命里。它提醒着我们，生与死的界限，有时或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而某些看似寻常的瞬间，其背后可能隐藏着令人窒息的真相。那空荡荡沙发上的直勾勾的眼神，那份死寂般的无声无息，比任何张牙舞爪的鬼怪，都更能直抵人心深处，唤起最原始的恐惧。
故事讲完了。每当夜深人静，我偶尔也会想起吴宇，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小方。生者的世界依旧喧嚣，而死者的寂静，却以那种诡异的方式，在合租房的客厅里，短暂地、骇人地，投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影子。那不仅仅是鬼故事，那是一个孤独灵魂最终无声的呐喊，在另一个孤独灵魂心里，激起的、永不平息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