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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后头那座山,有条邪乎道,老辈人叫它“迷魂道”。都说那是山精布下的障子,专门迷人心窍。火焰旺的,就是那种气血足、阳气盛的大小伙子,就算一时不察走了进去,顶多就是在里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上几个时辰,最后总能稀里糊涂地绕出来,一身冷汗,后怕好些天。可要是那火焰低的,身子虚软、时运不济的,一脚踏进去,可就难说了。山精会给你造出逼真得吓人的幻觉,迷迷糊糊间,就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留在那深山老林里,给它们当那不见天日的奴仆,永世不得超生。

张老四家那七岁的小子,虎头虎脑的,小名叫石头,就是在那个日头白晃晃的午后,一头扎进迷魂道,再也没出来。

那天石头跟几个娃子在村口老槐树下玩抽陀螺,不知怎的,那新削的木头陀螺咕噜噜就滚进了上山的小道。石头追着去捡,这一追,就再没回头。其他孩子眼睁睁看着他拐过那个长满野荆棘的弯,喊他名字,只听见山谷里自己声音的空响。

消息像夏天傍晚的闷雷,瞬间炸遍了整个村子。张老四和他婆娘当时就软了腿,哭嚎着往山上冲。村长跺着脚,叼着旱烟杆子,猛嘬了几口,还是哑着嗓子招呼了十几个平日里胆大、火焰也旺的后生,带上柴刀、绳索,举着噼啪作响的松明火把,沿着那条迷魂道的入口,一头撞了进去。

我也在里头。那路,平日里砍柴也偶尔走,不算陌生。可那天一进去,就觉着不对劲。头顶的日头明明还亮着,林子里却像是提前入了夜,光线暗沉沉的,透着一股子阴气。四周静得出奇,连平日里吵翻天的知了都噤了声,只有我们自己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脚下的路看着是往前的,可走着走着,不是被一丛突然密起来的刺藤挡住,就是莫名其妙绕回到一棵做了记号的老松树底下。

“邪门了!”一个后生抹了把汗,喘着粗气说。

“少废话,留神脚下!”村长呵斥道,但他自己眉头也拧成了疙瘩。

我们喊着石头的名字,声音撞在山壁上,弹回来,变得空洞而陌生,好像不是我们自己喊的。林子里偶尔有影子一闪而过,回头看,却只有摇晃的树影。鼻子里似乎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甜腻腻的腐木味道,吸进去,脑子就有点发晕。

一连三天,我们这些人,加上后来轮换的村民,几乎把那片山头翻了个底朝天。荆棘刮破了衣裳,汗水浸透了脊背,火把的黑烟熏得人眼泪直流。可石头那孩子,就像是被山一口吞了下去,连根头发丝,一只鞋都没找到。

张老四的婆娘哭晕过去好几次,嗓子早就哑了,只能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张老四蹲在自家门槛上,头埋在两膝之间,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村里开始有了议论,声音低低的,压着恐惧:“怕是……真碰上那勾魂的山精了……石头那孩子,火焰还是弱了些啊……”

到第四天,搜寻几乎停了。不是不想找,是没法找了。再壮实的汉子,也经不住在那迷魂道里反复折腾,好几个后生回来就发起低烧,嘴里说胡话,都说梦见一个穿绿衣裳的小人蹲在枕头边冲他们笑。人心惶惶。村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比山里的雾气还重。

那天晚上,月亮被薄云遮着,朦朦胧胧的,没什么光亮。我心里堵得慌,白天帮忙张罗了些琐事,也没吃下多少东西。夜里躺下,翻来覆去,灶房里没熄净的灶灰味儿,丝丝缕缕地飘进鼻孔。

不知怎的,就渴得厉害。喉咙里干得发疼。我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摸索着走向灶房,想舀一瓢水喝。

灶房没点灯,只有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勉强能看清物事的轮廓。我走到水缸边,刚拿起瓢,忽然觉得身后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

我后背的寒毛唰一下就立了起来。慢慢转过身。

灶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影子。

就着那点微光,我看清了。是石头!

他还是失踪时那身蓝布褂子,只是上面沾了不少泥浆和草屑,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小脸煞白煞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像是蒙了一层青灰色的细纱。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脚尖……脚尖奇怪地踮着,好像后脚跟不着地。

他看着我,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笑。那笑容僵硬得很,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

“叔。”

他开口了,声音又轻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送过来的,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凉气,钻进我的耳朵眼儿。

“山里可凉快了,”他一字一顿,那白惨惨的小脸在昏暗里像个面具,“你也来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重锤砸了一下。浑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了,手脚冰凉,僵在原地,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踮着脚的、轻飘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门外的黑暗里,像被吸走了一样,眨眼就没了踪影。

灶房里,只剩下那句“你也来吧”,还在阴惨惨地回荡。

我不知在原地僵立了多久,直到腿肚子转筋,才“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像瀑布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来,瞬间就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却又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眼前一会儿是石头那白煞煞、踮着脚的样子,一会儿又是漫山遍野晃动的、绿莹莹的影子。家里人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灌了几碗苦得舌头发麻的草药,迷迷糊糊躺了两天,热度才渐渐退去。

能下床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村长,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一五一十,抖着嗓子说了。

村长听着,旱烟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里,他那张老脸皱纹更深了。他半晌没说话,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那是石头的魂儿,被山精拘着,出来找替身了……他回来找你,是看你那时候火焰低,迷魂道里走了几遭,身上沾了阴气……险啊……”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睛看着我:“这事,先别跟老四家说。人没了,魂儿还受这罪……”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自那以后,村里关于迷魂道和山精的传言更凶了。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早早关门闭户,没人再敢在夜里乱走。尤其是靠近山脚的那几户人家,更是人心惶惶,夜里稍微有点动静,就能惊起一片狗吠。有细心的人发现,村里养的那几条平日里凶悍的大黑狗,那段时间,一到夜里就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畏惧的呜咽声,冲着后山的方向,不敢吠叫。

又过了些时日,大概总有两三个月吧,村里来了个外乡人,是个游方的老道士,须发皆白,看着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村里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把他请到村长家。老道士听了石头的事,又去迷魂道口子转了一圈,捏着手指算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对村长和几个老人低声说:

“那孩子的魂,确实叫山里的东西扣下了。这东西有些道行了,喜欢拘小儿的魂去做伴,伺候它。魂魄不全,难入轮回,苦啊。”

张老四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疯了一样冲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老道士面前,磕头如捣蒜,额头上都见了血:“道长,仙师!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把我家石头的魂儿讨回来吧!让他入土为安,别在那深山老林里受罪了!我给您当牛做马……”

老道士扶起他,叹了口气:“唉,痴儿父母。罢了,贫道姑且一试。不过能否成功,贫道也没有十足把握,那山精占了地利,不好相与。”

他让村里准备了东西:一只三年以上的大雄鸡,一匹五尺长的红布,九斤九两的糯米,还有最重要的,一盏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的桐油灯。

选了个月初的夜晚,没有月亮,星子也稀疏。老道士带着我和另外两个火焰最旺、胆子最大的后生,再次来到了迷魂道的入口。他先用红布在我们四人手腕上都系了一截,嘱咐无论如何不能松开。又用糯米在我们周围撒了一个圆圈,只在面对深山的方向留了个口子。

然后,他点亮了那盏桐油灯。豆大的火苗颤巍巍地亮起来,在浓稠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微弱,却异常坚定。

“这是‘引魂灯’,”老道士神色凝重,声音低沉,“灯光照着,那孩子的魂才能认得路跟回来。你们三个,火焰旺,守在灯旁,无论如何,灯不能灭!灯在,魂在;灯灭……”他没再说下去,但我们三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道士自己则提着那只不断扑腾的大雄鸡,一步一顿,口中念念有词,小心翼翼地踏进了迷魂道那道无形的界线。他刚一进去,我们周围的气温仿佛骤降了好几度,一股莫名的冷风打着旋地吹过,地上的糯米圈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我和两个后生,紧紧靠在一起,六只眼睛死死盯着那盏放在地上的桐油灯。火苗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忽明忽暗,好几次都缩得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蓝点,眼看就要熄灭。我们赶紧用手拢住,用身体挡住四面八方吹来的阴风,手心里全是冷汗。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子里那种诡异的寂静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深山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些声音,像是老道士忽高忽低的诵经声,又夹杂着雄鸡凄厉的惨叫,还有什么东西在树林里快速穿梭的窸窣声,以及……一种细细的、像是很多小孩在嘻嘻窃笑的声音,若有若无,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死死盯着那盏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却感觉比一辈子还长。

突然,那原本摇曳欲灭的灯焰,猛地向深山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拉扯着。紧接着,火苗“噗”地一声,窜高了一寸,颜色也变得稳定了些。

几乎就在同时,迷魂道深处,老道士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了。他道袍被撕扯开了几道口子,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有种如释重负。他手里攥着一样东西——是石头失踪时戴在脖子上的一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符。

“快!”老道士声音沙哑,“往回走!别回头!一直走!”

我们三个立刻端起那盏引魂灯,护在中间,跟着老道士,沿着来路,几乎是跑着往回冲。这一次,路似乎顺畅了许多,那些之前总是挡路的藤蔓树枝,好像自己让开了道。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带着一种冰冷彻骨的怨毒和不甘,死死地盯着我们的后背。

没人敢回头。

一直冲到村口,看到第一缕灯火时,我们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老道士直接把那枚桃木符埋在了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做了个简单的法事,算是让石头的一缕残魂在此安息,不至于完全消散,也无法再被山精轻易驱使出来害人。

张老四和他婆娘在树下哭了很久。村里人自发凑钱,给石头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

从那以后,迷魂道彻底成了村里的禁地,再没人敢上去,连砍柴都绕开老远。

而我,每到夜里,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总忍不住会看向灶房门口。

那里空空荡荡。

但有时候,夜风吹过,我好像总能听见,一个又轻又飘,带着凉气的声音,在丝丝缕缕地响:

“叔……山里可凉快了……”

“你也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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