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带着满腹疑问,再次扎进了故纸堆。寻找一个十五年前的临时杂役,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赵雄的命令不容置疑。
而赵雄自己,则拿着那份写着“柳福”名字的破损短契,如同握着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思绪。他没有再回刑房,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待在签押房内。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风声渐紧,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焦急地拍打。
柳福。柳氏。林小乙。
这三个名字在他脑中反复盘旋,勾勒出一条若隐若现、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线。
如果柳福真是林小乙的母族亲戚,哪怕只是远亲,那么林小乙幼年时,极有可能听过一些家族内部的、关于一桩发生在客栈的“怪事”或“祸事”的模糊传闻。这些传闻可能支离破碎,甚至被大人刻意扭曲隐瞒,但却在一个孩子心中种下了种子。
而那首童谣…它精准地复述了案发细节。如果林小乙早已从家族传闻中知道“柳三棵”、“金镯银簪”、“埋乖乖”这些碎片信息,那么当他听到这首童谣时,会不会产生一种惊人的共鸣?甚至…无意识地将童谣与他所知的信息叠加、补全?
这或许就能解释,他为何能“精准”地找到埋尸地——那不是推理,不是运气,而是一种被深层记忆和外界暗示共同激活的、近乎本能的指向!
赵雄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这远比一个十六岁少年是深藏不露的破案高手,或者与真凶有染更符合逻辑。
但这就够了吗?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童谣偏偏在林小乙入衙后不久出现?
真的只是巧合?
赵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知道,所有的推测都需要验证。而验证的关键,就在那个此刻正因“伤”躺在厢房里的人。
他需要再去见一见林小乙。不是以上司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审视者的身份,去观察,去试探。
他拿起那份短契,吹熄了签押房的烛火,融入廊下的黑暗中,朝着衙役居住的后院走去。
夜更深了,县衙内一片寂静,只有巡更衙役单调的梆子声偶尔传来。
林小乙的厢房里黑着灯,似乎里面的人早已熟睡。
赵雄没有敲门,他只是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站在窗外,透过窗纸的缝隙,看向里面。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床铺的轮廓,上面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形。
但赵雄的目光何等锐利。他很快发现,那床铺上的“隆起”看起来有些不自然,过于僵硬。
他眉头一皱,心中疑窦顿生。轻轻推动房门,房门竟没有闩上,应手而开。
一股淡淡的、尚未散尽的膏药气味传来。赵雄悄无声息地步入房内,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向床铺——
床上根本没有人!那所谓的“人形”,只是用被子和枕头粗略堆砌出来的伪装!
林小乙不在房里!
他去了哪里?一个脚踝扭伤、受了惊吓的人,深夜不在房中养伤,能去哪里?
赵雄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过狭小的房间。
房间简陋,几乎一览无余。唯一的桌子上,放着半碗冷掉的汤药和半块干饼。
但就在桌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光下反射出一点极细微的光亮。
赵雄一步上前,将那东西拈起。
那是一小片……贝壳?或者说,是一片被磨得极其光滑、边缘锋利的贝壳薄片!形状特殊,不像天然脱落,倒像是被人精心打磨过。
贝壳薄片?!
吴文在玩偶中发现的那种亮晶晶的碎屑……会不会不是珍珠,而是这种打磨过的贝壳薄片?!珍珠与贝壳本就同源,在微小的碎屑状态下,光泽相似,极易混淆!
如果真是这样……
赵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孙二狗在珍珠作坊工作……珍珠和贝壳……
玩偶里的贝壳碎屑……
老王头看到的跛脚身影……
还有……柳福!那个临时杂役!
如果……如果当年的真凶不止一人呢?
如果孙二狗是那个动手和埋尸的跛脚学徒……
那么,那个临时杂役柳福,会不会是帮凶?或是……见证者?甚至……是主谋?
而林小乙……他母族的亲戚柳福若卷入此案,他那些看似“无意”的指引,是否就有了更 sinister( sinister阴险的,邪恶的)的解释?
他不是在告慰亡灵……他是在……利用这桩旧案?他想做什么?
赵雄握着那片冰冷的贝壳薄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而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仿佛被什么捂住嘴发出的哭泣声,顺着夜风,隐隐约约地从衙门西北角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是……档案房的方向!
赵雄浑身一震,瞬间将贝壳薄片揣入怀中,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冲出厢房,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档案房那里藏着所有旧卷宗!包括康元十七年那案的原始记录!
哭声……深夜……失踪的林小乙……档案房……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赵雄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他穿过一道道门廊,越来越接近档案房。
哭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那是一个压抑的、充满了无尽悲伤和恐惧的……少年的哭声!
是林小乙!
他在档案房哭什么?!
赵雄猛地停在档案房外的月亮门阴影里,屏住呼吸,朝里面望去。
只见档案房的门虚掩着,一丝微弱的、摇曳的烛光从门缝里透出。
而那压抑的哭声,正是从门内传出!
赵雄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冷冽如冰。
他轻轻地、一步一步地,靠近那扇虚掩的门。
然后,他猛地推开了房门!
烛光跳跃了一下。
只见在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旁,一个人影正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声。他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本摊开的、泛黄的册子。
正是林小乙!
听到破门声,那身影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回过头来——
烛光下,是一张布满泪痕、苍白如纸、写满了无助和恐惧的少年的脸。
“赵…赵捕头?!”林小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受到了极致的惊吓,他手忙脚乱地想藏起手里的册子,却因为慌乱而将其掉在了地上。
册子摊开,借着烛光,赵雄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字——那正是康元十七年女童走失案的原始验尸格目(虽然当时未见尸,但仍有一些现场勘查记录)!而在那摊开的页面上,似乎还放着一件小小的、看不清具体形状的东西。
“你在这里做什么?”赵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目光如刀,刮过林小乙的脸,又落在他掉落的册子和那件小东西上。
林小乙吓得浑身哆嗦,眼泪流得更凶,语无伦次:“我…我睡不着…脚疼…心里怕…就想…就想来看看…我不是故意的…呜…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这里了…我看到这个…我就…我就忍不住…”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充满了漏洞。
赵雄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凝固的空气上。他没有看林小乙,而是弯腰,缓缓拾起了那本摊开的格目,以及……压在格目上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粗糙的、新削不久的、小小的木质玩偶。形态歪歪扭扭,却依稀能看出,与他们在埋尸地发现的那个旧玩偶,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个新的、粗糙的玩偶!
出现在档案房!
出现在深夜独自来此的林小乙手中!
出现在记录着苏婉儿案的卷宗上!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紧随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惨烈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档案房,也照亮了赵雄手中那个新的玩偶,和林小乙那张毫无血色、写满了惊惶失措的脸。
真相的雷霆,似乎终于要劈开这重重迷障!
赵雄握着那个尚带着木屑毛刺的新玩偶,目光从玩偶缓缓移向抖如筛糠的林小乙,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像是能冻结灵魂:
“林小乙……”
“这个……”
“你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