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雄的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池塘，张四煞白的脸和游移不定的眼神，瞬间将所有焦点都吸引到了分茶送水的最后一个环节。
“跑堂的伙计……”张四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今日宴席客人多，跑堂的也加了人手，除了酒楼本来的伙计，还从牙行临时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往各桌送茶送水，并无定规，谁有空谁就端过去。”
“周老爷那桌呢？”赵雄逼问，语气不容丝毫拖延，“他那壶茶，是谁端去的？谁负责为他斟茶？”
“周老爷是贵客，他的茶水……小的有印象，”张四努力回忆着，“第三批茶煮好后，是小的亲自分装入几个壶中。其中一个描金边的小锡壶，是专门给主桌贵客用的，料也下得足些。端走这壶茶的……好像是……是阿贵！对，是咱们酒楼本来的伙计阿贵！”
“阿贵现在人在何处？”赵雄立刻追问。
胡四连忙接口：“就在外面帮忙照顾客人！小的这就去叫他！”他几乎是跑着出去的，很快便带进来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面相看着老实巴交、但此刻同样惊慌失措的年轻伙计。
“官、官爷，小的阿贵。”年轻伙计声音发颤，腿肚子都在打抖。
赵雄没时间安抚他的情绪，单刀直入：“未时三刻左右，张师傅煮好的第三批茶里，那个描金边的小锡壶，是你端去主桌的？”
阿贵连忙点头：“是，是小的端的。”
“是你亲自为周老爷斟的茶？”
“是……是的。”阿贵的声音更低了，“周老爷是主宾，他的茶，一般都是由端茶过去的伙计亲自斟第一杯，以示敬意。”
“斟茶过程中，可有何异常？”赵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阿贵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壶盖是否难开？茶水色泽、气味可有不对？或者，有无旁人接近过你或那壶茶？”
阿贵被赵雄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他皱着眉头，拼命回想：“异、异常……壶盖挺好开的……茶水……颜色好像比前两批深一点点？气味……小的没太留意，当时前面催得急，小的端着托盘就赶紧出去了……旁人……”
他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确定地说：“小的端着茶从后厨出去，走到通往前堂的走廊时，好像……好像迎面撞见了账房刘先生。他好像刚从茅房回来，还跟小的点了下头……别的，就没谁了。”
“账房刘先生？”赵雄眼神微动。醉仙楼的账房，并非后厨人员，但却是对酒楼内部运作极其熟悉的人。
林小乙在一旁默默听着，大脑飞速分析。账房出现在后厨通往前堂的通道，时间点与阿贵送茶高度重合，这绝非巧合能解释。是偶遇，还是……有意为之？
就在这时，郑龙风风火火地从后院窄巷回来了，带进来一股外面的凉气，也带来了新的线索。
“头儿！”郑龙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窄巷那边有发现！就在那扇小门往外几步的墙角，发现了几处新鲜的泥脚印，鞋印杂乱，但其中有一处比较清晰，鞋底纹路特殊，像是……方孔铜钱状的印记！巷口一个卖炊饼的老汉说，未时前后，确实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褂、戴着破斗笠的人在那附近晃悠过一下，没看清脸，但感觉身形有点矮小！”
方孔铜钱状的鞋印？灰色短褂？破斗笠？身形矮小？
这些信息瞬间在赵雄脑中组合。外部潜入的可能性陡然增大！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可能穿着特制鞋底的人，利用张四离开、后厨无人注意茶案的短暂空档，从虚掩的后院小门潜入，迅速投毒后离开！
“立刻排查所有后厨及酒楼人员，是否有灰色短褂，鞋底纹路特殊者！询问所有伙计，可曾见过戴破斗笠、身形矮小的可疑人物！”赵雄迅速下令，然后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阿贵和账房先生这条线，“去个人，把账房刘先生‘请’来问话！”
命令下达，整个醉仙楼仿佛一部巨大的机器，围绕着“投毒”这个核心，高速运转起来。
林小乙却微微蹙眉。高逸的经验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外部潜入，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恰好是张四离开、茶案无人看管的瞬间？这需要极其精确的情报。而且，目标如果真是周老爷，为何要用在茶壶里投毒这种无差别攻击的方式？虽然周老爷喝得最多，但终究会波及无辜，增加暴露风险。除非……下毒者并不在乎波及他人，或者，有把握让周老爷必然中招。
又或者，那壶茶在离开后厨之后，在送到周老爷嘴边之前，还有一次“精准加料”的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阿贵身上。这个年轻的跑堂伙计，看起来胆小怕事，但他的证词，真的完全可信吗？他提到账房刘先生，是无意提及，还是……有意引导？
“头儿，”林小乙趁着间隙，再次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低声对赵雄说，“阿贵说……茶色深了一点点？会不会……不只是煮过头？还有，他端茶的路上，就只碰到了刘先生一个人吗？从后厨到前堂，路不算短……”
赵雄深深看了林小乙一眼。这小子，又在“无意”间点出了关键疑点。茶色变化，可能意味着毒物投入后溶解不充分，或者……是其他东西。而送茶路径，确实可能存在其他未被注意的接触点。
“阿贵，”赵雄转向尚未离开的跑堂伙计，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压迫感，“你仔细想想，从你端起那壶茶，到走到主桌给周老爷斟上，这中间，除了刘先生，可还曾停下过？遇到过其他人？或者，那壶茶……是否曾离开过你的视线？哪怕一瞬间？”
阿贵被问得更加紧张，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努力地回忆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停……好像没停过……人……”他眼神闪烁着，忽然，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离、离开视线……好像……有那么一下！小的走到走廊中段，靠近楼梯口的时候，二楼一个雅间的客人摇铃叫伙计，声音挺急。小的当时手里端着托盘，想着先把茶送到主桌再上去看看，就……就下意识回头朝楼梯口望了一眼，应了一声‘就来’！就……就那一眨眼的功夫，托盘……好像……好像没人碰过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一瞬间的视线转移，足够一个训练有素的人做很多事了。尤其是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
一壶醒酒茶，从烹煮、分装、端送，到最终斟入杯中，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投毒的路径。后厨的空档，送茶路上的“一眨眼”，甚至斟茶时的手势……迷雾似乎更浓了。
而这时，派去“请”账房刘先生的衙役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头儿，刘先生……不在酒楼里。他柜上的伙计说，约莫未时末（下午两点左右），也就是出事前一小会儿，刘先生就说家里有急事，提前告假回去了。”
提前告假？在投毒案发生前？时间点如此微妙？
赵雄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郑龙！你带几个人，立刻去账房刘先生家！‘请’他回来问话！”
“吴文，你继续带人核查宾客名单，重点排查与周老爷有过节者！”
“小乙，你跟我去那条走廊看看！”
一道道指令发出，捕快们如同离弦之箭，射向不同的方向。那壶看似普通的醒酒茶，此刻仿佛成了勾连所有阴谋与线索的核心，它的每一寸移动轨迹，都可能藏着致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