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的死寂被两人微弱却交织的呼吸声打破。
冰冷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颤抖,起初是源于脱力和伤痛的本能,渐渐地,那颤抖里掺进了一丝别的东西。妖姬僵硬地坐在他身侧的狼藉中,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依旧想维持某种摇摇欲坠的尊严,但微微向他倾斜的肩头,和那只任由他握着、不曾抽回的手,却泄露了全部的依赖。
寒冷是真的。依偎带来的微弱暖意,也是真的。
顾白能感觉到她指缝间干涸粘稠的血痂,也能感觉到那冰冷皮肤下,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他的指尖,也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仿佛握着的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崩裂。
时间在这诡异的依偎中缓慢流淌。
远处魔宫的骚动似乎彻底平息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风声穿过坍塌穹顶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
良久,顾白感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
妖姬不知何时也正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里,空茫和麻木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丝……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清明。
她的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眼睫快速颤动了几下,却没有移开。反而微微收紧手指,那一点微弱的力道,像是确认,又像是汲取。
“……震荡……是魔渊深处的几个古老封印……松动了……”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却不再是破碎的呓语,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魔主的凝滞,“……那些被镇压了万年的……东西……跑出来了一些……”
她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回忆起了方才战斗的惨烈。
“……损失很大。”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右魔将战死……巡防军折损三成……魔宫外围……塌了一半……”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沉重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顾白沉默地听着,握着她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了些。他能想象那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能让身为魔主的她伤重至此,让整个魔宫震动塌陷,那些所谓“古老封印”下的东西,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而这一切的源头……魔核的反噬,封印的松动……是否也与他,与源符有关?
“是因为……我吗?”他问,声音低沉。
妖姬猛地睁开眼,看向他,眉头蹙起,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与你何干!魔渊封印本就……”
话说到一半,她却停住了。
【……魔核不稳……确实加剧了封印的波动……】心声诚实地响起,带着一丝无力辩驳的涩然,【若非之前反噬过重……本座岂会让那些秽物……】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重新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默认了。
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顾白的心头。不仅仅是为了眼前的惨状,更是为了原主背负的、那可能引发灾祸的“源符”。
就在这时,脚踝上的锁魂链毫无预兆地轻轻震动了一下,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
并非以往那种侵蚀灵魂的剧痛,而更像是一种……共鸣?或者说,被什么东西隐隐吸引、召唤的感觉?
几乎同时,顾白感觉到妖姬握着他的手也猛地一紧!
她倏然抬头,看向寝宫深处某个方向——那是之前存放黑色晶石法阵的核心区域,如今已被巨石和断梁掩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个感觉……】心声充满了震惊和困惑,【……是封印核心的波动?!怎么可能……那里应该已经被彻底……】
现实里,她猛地试图站起身,却因为伤势过重和脱力,又重重跌坐回去,带起一阵痛苦的闷哼。
“怎么了?”顾白立刻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急声问道。
妖姬靠在他手臂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废墟,眼神变幻不定。
“……封印……魔渊最深处的那道主封印……它的核心共鸣……怎么会从这里传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茫然,“……明明应该在深渊之底……被万魔骸骨镇压……”
锁魂链的灼热感再次传来,这一次更加清晰。
顾白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至极、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锁魂链……源符……魔渊封印……
难道……
他猛地抬起自己戴着镣铐的脚,看向那冰冷沉重的银色锁链,其上那些繁复阴森的魔纹,在此刻看来,竟然隐隐透出一种与周围魔宫符文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晦涩的意蕴!
“这锁链……”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它到底是什么材质?从何而来?”
妖姬被他突然的问话打断了思绪,怔了一下,下意识回答:“……不知。上古传承之物,据说是……用以禁锢……”她顿住了,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禁锢……神魔……】未完的心声,惊雷般炸响!
禁锢神魔!
所以它能锁住源符!所以它能与魔渊深处的封印产生共鸣!
因为它根本就是……那道主封印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同一源头的造物!
所以妖姬才说“锁魂链必须先……”!不是因为要折磨他,而是因为这链子本身,就是稳定魔核、甚至关联着魔渊封印的关键!
而她一直试图进行的“疏导”、“融合”,或许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剥离源符,而是为了……找到一种方法,能同时稳住他体内的源符和魔核,从而……间接加固那早已松动、危在旦夕的魔渊封印?!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串联、咬合,指向一个令人震撼的真相!
囚禁,从一开始,或许就不是惩罚。
而是一场绝望的、笨拙的、押上所有的……拯救?
顾白彻底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沉重地撞击着。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看着那双琉璃色眸子里倒映出的、同样震惊的自己。
原来……
从始至终,他所以为的囚笼,所以为的折磨,所以为的利用……
竟然可能是……
“……所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似真人,带着一种巨大的、近乎晕眩的明悟,“你关着我,锁着我,一次次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清晰。
“……不是因为恨我。”
“而是因为……”
“……你不能失去我?”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狠狠砸在两人之间最后的屏障上。
妖姬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无法承受的话!血色瞬间从她脸上彻底褪尽,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苍白。
【……不……不是……】心声发出一声尖锐的、近乎崩溃的否认,却虚弱得没有任何底气,【……本座只是……为了魔核……为了封印……为了……】
为了什么?
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睛面前,土崩瓦解,碎成粉末。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暴戾,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那片从未示人的、鲜血淋漓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慌。
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处遁形的慌乱、脆弱,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近乎绝望的哀求。
仿佛在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乞求他不要揭开那最后一块遮羞布。
顾白没有再逼问。
答案已经写在她的眼睛里,写在她那只微微颤抖、却死死回握住他的手里。
他沉默了。
只是收拢手臂,将她那冰冷而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更稳地,拥进自己怀里。
这一次,妖姬没有挣扎。
她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最终彻底脱力般靠在他胸前,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墨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只有细微的、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和肩头传来的、冰凉的湿意,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废墟,寒夜,相拥的两人,冰冷镣铐与温热血泪。
以及一个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却又在绝境中生出微弱希望的……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