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防御大阵的修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接连数日,妖姬与顾白皆奔波于各处损毁阵眼之间。一个以精妙魔纹重塑阵基,一个以源符之力疏导紊乱能量,配合日渐默契,效率惊人。残存的魔将与魔侍从最初的惊疑观望,到后来的由衷敬畏,看向顾白的目光已然不同。
然而,高强度的工作对重伤未愈的两人皆是巨大负担。妖姬脸色日益苍白,偶尔于无人处会以手按腹,眉宇间难掩痛楚,却从不容忍自己流露出一丝软弱。顾白更是强撑,魂血亏空并非儿戏,每次调动源符之力后,都会陷入短暂的眩晕与脱力,全凭一股意志硬挺。
这日,两人刚勉强修复了北面一处紧要阵眼,妖姬忽然身形一晃,竟直直向后倒去!
“妖姬!”顾白距离最近,骇然失色,抢步上前将她拦腰扶住。入手一片冰凉,她双目紧闭,唇色泛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伤势力竭同时爆发。
“尊上!”远处魔将见状大惊,欲要上前。
“无事!”顾白厉声喝止,强自镇定,一把将妖姬打横抱起——轻得让他心惊——对那魔将快速吩咐,“此处交由你收尾!任何人不得打扰尊上休养!”
说罢,不等回应,他已抱着妖姬,化作一道流光,以最快速度冲向魔核殿。那是目前魔宫最安全、能量也最充裕之地。
疾驰中,怀中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全无平日里的冷硬锋锐。她无意识地蹙紧眉头,额角冷汗涔涔,仿佛沉溺于极痛苦的梦魇,唇瓣微微开合,溢出极轻的、破碎的音节。
“……母亲……别去……”
顾白心脏猛地一抽,抱紧她的手臂下意识收拢。
冲入魔核殿,小心将她置于中央那株祖魔树下能量最温和的玉池旁。池水感应到她的气息,自动泛起柔和的幽蓝波纹,滋养着她枯竭的魔元与受损的神魂。
顾白半跪在一旁,试图再次调动源符之力为她疗伤,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也几近干涸,眉心印记黯淡无光。他咬牙,毫不犹豫地再次尝试引动魂契,试图将自己的生机渡过去,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他精神力通过魂契深入她识海的刹那——
并非以往那般模糊的情绪感应或能量交互。
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变幻!
他仿佛被强行拽入了一个冰冷、血腥、充满绝望的回忆漩涡!
…… 画面剧烈晃动。是透过一个少女的眼眸在看。天空是污浊的血色,大地崩裂,魔火焚烧着宫殿残骸。前方,一个与妖姬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威严柔和的玄衣女子,正将一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缩小版的魔核,艰难地注入少女心口。
“姬儿……记住……守住它……守住……家……”女子的声音破碎,充满无尽的疲惫与不舍,嘴角不断溢出暗金色的血,身形已开始逐渐透明。
“母亲!不要!我们一起走!”少女的声音嘶哑哭喊,带着无法承受的恐慌,死死抓着女子的衣袖。
女子却用力掰开她的手,用最后的力量将她推入一个即将闭合的时空裂隙,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温柔却悲凉的笑容:“活下去……”
裂隙闭合的最后一瞬,少女眼睁睁看到,一只覆盖着漆黑鳞片的巨爪,穿透了女子彻底透明的胸膛!
……画面炸碎,变成无尽的黑暗与坠落。冰冷,孤独,心口那枚外来魔核带来的撕裂剧痛,以及滔天的恨意与绝望。
……再次清晰时,已是在陌生的、阴冷的魔宫大殿。一群面目模糊、气息强大的魔族长老围着她,声音嘈杂而冰冷。
“……妖绾殿下强行剥离半枚本命魔核注入她体内,已身死道消……此女虽继承魔核,血脉却不纯……”
“……魔核不稳,恐酿大祸,当严加看管……”
“……锁魂链呢?给她戴上!锁住魔核,也锁住她那点不该有的妄念!”
……冰冷的、刻满符文的银色锁链缠上少女纤细的脚踝,瞬间收紧!蚀骨灼魂的剧痛席卷全身!比魔核带来的痛苦更烈百倍!
她蜷缩在地,咬破了嘴唇,硬生生将惨叫咽回肚子里,抬起头,那双尚存稚气的琉璃色眸子里,只剩下被冰封的恨与倔强。
……无数个日夜,在空寂冰冷的宫殿里,独自对抗魔核的反噬与锁魂链的折磨。无人可靠,无人倾诉。只有无尽的痛苦和必须强大的执念。
……画面飞快流转。她一步步变得强大,冷酷,手段狠戾,将所有质疑者、背叛者踩在脚下,坐上那至高无上的王座。琉璃色的眸子越来越冷,越来越空。仿佛那个曾在母亲怀里无助哭泣的少女,早已被锁链与痛苦彻底碾碎,只余下一具名为“魔主”的冰冷躯壳。
回忆的洪流戛然而止。
顾白猛地抽回精神力,踉跄后退,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衣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发慌。
原来……那冰冷的强大之下,藏着的竟是这样的过去。
原来……锁魂链最初,是这般戴上的。
原来……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守着母亲用命换给她的“家”。
魂契另一端,传来的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与孤独,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玉池边,妖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共感惊动,睫羽剧烈颤动,猛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她眼中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脆弱与恐慌,但在看到顾白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震惊、心痛、怜悯)的眼睛时,那丝脆弱瞬间被击得粉碎,转化为一种被窥视了最不堪秘密的极度惊怒与羞耻!
“你——!”她猛地坐起身,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到了什么?!”
顾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沉默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
妖姬脸色瞬间煞白,随即涌上不正常的潮红。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攻击,却又无力垂下,只是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裘褥,指节泛白。周身散发出极度冰冷而抗拒的气息,仿佛瞬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滚出去!】心声在尖啸,充满了暴戾与难堪,【谁让你看的!谁准你碰那些东西!滚!】
现实里,她却只是死死咬着牙,别开脸,不再看他,从牙缝里挤出冰冷至极的字句:“出去。”
顾白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那故作坚强却难掩脆弱的侧影,心脏那阵抽痛越发清晰。
他没有离开。
反而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然后,在她骤然转回的、惊怒交加的目光中,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脚踝上那截冰冷刺骨的锁魂链。
妖姬浑身剧震,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腿:“放肆!”
顾白却握得很紧,目光沉静地迎上她喷火般的眸子。
“很痛吧。”他轻声问。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妖姬所有的怒斥瞬间卡在喉咙里。她瞪着他,琉璃色的眸子剧烈闪烁,里面翻涌着惊愕、羞愤、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被狠狠戳中心事的慌乱。
【……他……】心声一片混乱的空白。
顾白没有释放源符之力,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包裹着那截冰冷的链身,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熨帖那千年不化的寒痛与孤寂。
“以后……”他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别再一个人扛了。”
“我或许……不能完全体会你的痛。”
“但至少,可以帮你记住。”
“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妖姬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狼狈却不再冰冷的模样。冰封的心墙仿佛被某种温暖却执拗的东西狠狠撞击着,裂开细微的缝隙。
她猛地低下头,墨发垂落,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紧攥着裘褥、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许久。
一滴冰凉的水珠,无声地砸落在她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
顾白沉默地守着,掌心依旧温暖着那截锁链。
魔核殿内寂静无声。
只有祖魔树叶片的沙沙轻响,以及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
千年坚冰,于无人见处,悄然消融。
露出一颗伤痕累累、却依旧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