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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三年的初春,来得比往年更迟疑一些。黄浦江封冻了一冬的意志,终于在暖湿东南风的持续叩问下,彻底瓦解。巨大的冰层崩裂、消融,化作无数碎琼乱玉,随波逐流,最终都汇入那浑黄而亘古的江流之中。不再有碎冰撞击石阶那清冽又孤绝的脆响,取而代之的,是江潮周而复始、不知疲倦拍打堤岸的“哗啦”声,那声音厚重而湿润,裹挟着一种泥土与水生植物混合的、属于春天的暖意,一阵阵漫过十六铺码头被车轮与脚步磨得光亮的煤渣路。路面积存的残雪早已了无痕迹,被早春尚显温和的日头晒得板结发硬,偶尔有日军的军用卡车呼啸而过,轮下扬起的尘土里,竟隐隐混着一丝新麦的香气——那是从苏北农场冒险偷运进来的,码头上的老搬运工蹲在趸船边,用铜烟锅敲着鞋底,压低了声音说:“小鬼子的气数,眼见着就到头喽……前线的铁壳船,连重油都快加不起了,有的巡逻艇,只能烧木柴,突突突地冒黑烟,像个痨病鬼。”

就在这码头旁,屋檐低垂处,“朝歌食肆”那扇糊着毛边纸的木门终日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也迎纳着时代缝隙里的一切消息。灶膛里的煤块烧得正旺,幽蓝的火苗温柔而执拗地舔着硕大的锅底,将一锅用新米熬煮的粥搅得“咕嘟咕嘟”作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那淡白色的粥汽,不再是单纯的米香,里面巧妙地融入了去年窖藏的金桂的甜郁气息,丝丝缕缕,固执地飘出雕花的窗棂,掠过码头上杂乱的人影与货物,钻进那些背着破烂包袱、面有菜色的难民鼻腔里,引得他们频频回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光亮。

朱成碧正站在灶前,微微倾着身子,用一把半人高的黄杨木长勺,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里的粥。她的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韵律感,手腕轻转,勺底便贴着锅壁滑过,防止米粒黏连。她的指尖不小心沾到了一粒滚烫的米,那饱满的米粒还带着灶火的温度。这米是周阿公上周从相熟的苏州河渔民手里换来的,渔民当时将米袋递过来时,手上还有芦苇的划痕,他神秘地低语:“朱老板,这米……是在鬼子粮秣队眼皮子底下藏的,装在掏空的芦苇杆里,顺着河水悄悄漂下来的。您看,颗颗都这么实在,熬出的粥油,厚得能浮起铜钱呢。”

就在这时,一声急切中带着破音的呼喊,像一颗石子投入相对平静的湖面,骤然打破了食肆内外的微妙平衡。

“朱老板!陈哥!老吴来了!还带了大消息!”

是小石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蓝布衫,裤腿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仿佛刚从某个泥泞的角落狂奔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张皱巴巴、边角已被风吹出毛边的《新华日报》。那报纸被他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护在怀里,仿佛不是纸张,而是稀世的珍宝,是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簇火把。

陈玄刚好从后院的仓库里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磨得发亮的铁皮——那是周阿公渔船上的舵轴部件,昨天发现有些松动,他连夜拆下来细细打磨。听闻喊声,他脚步猛地顿住,铁皮上未及擦净的细碎铁屑簌簌落在地上,他也顾不上了。小石头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扑到食肆门口,不由分说地将报纸塞进他手里,气息尚未喘匀,声音带着跑岔气的颤音:“陈哥!你快看!快看头版!八路军……八路军收复晋察冀五座县城了!华北,华北开始局部反攻了!”

陈玄接过报纸,指腹最先感受到的,是粗糙纸张上尚未完全干透的油墨,还带着点印刷厂里特有的、微热的温度。他将报纸在门口那张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桌上摊开,头版上那粗壮的黑体字,如同惊雷般闯入眼帘——“八路军冀中军区攻克河间县城,收复五座据点,华北局部反攻取得重大胜利”。标题下方,配着一幅笔法略显稚拙却充满力量的素描画:衣衫或许褴褛但精神昂扬的八路军战士,高举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屹立在刚刚攻克的县城城楼上,背景是无数欢呼雀跃的百姓身影。报纸的角落,还有一行不那么起眼,却同样分量千钧的小字:“自开春以来,八路军已收复华北县城二十余座,破坏日军铁路线百余公里”。

朱成碧手中的长勺停在了半空。粥锅里,气泡“咕嘟”一下,溅出几滴滚烫的米汁,落在灶台边缘,很快便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又被灶火的余温烘干。她放下勺子,快步走到陈玄身边,指尖带着厨房里的温热,轻轻抚过报纸上那幅素描画,尤其在“河间县城”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眶毫无征兆地发热、发潮。她想起去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吴裹着一身寒气闯入食肆,冻得嘴唇发紫,胡茬上结着冰凌,却依旧压不住话语里的兴奋,说“日军要收缩防线,把精锐调往太平洋”。当时她心中虽怀希望,却也掺杂着难以言说的忧虑,不知这反攻的号角,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吹响。此刻,报纸上这力透纸背的“收复”二字,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头,猛地堵在心口,那感觉,又酸又胀,又暖又疼。

“老吴人呢?他人在哪里?”朱成碧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向门外。

“在……在码头呢!”小石头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他说怕有日军巡查,没敢直接过来,让我先把报纸送过来!”他喘着气,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老吴说了,这报纸是延安通过地下交通线,一站一站转来的,消息绝对错不了!他还带了组织的密信,说要跟你们具体商量运送药品的事情!”

陈玄已经迅速将报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围裙前的大口袋里,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枚易碎的鸟蛋。他对小石头吩咐道:“你去,小心点,把老吴接过来,一定走后门,别让闲杂人看见。”随即又转向朱成碧,语速加快:“我去把仓库的门闩上,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生面孔。”

朱成碧会意地点头,立刻转身往灶膛里又添了块耐烧的煤,将粥锅下的火苗调得小了些。她借着添煤的姿势,目光飞快地掠过窗户,投向不远处的码头。几个日军士兵依旧靠在检查关卡的木柱旁,手里夹着烟卷,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神情不像往日那般凶悍警惕,反而有些懒散,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远处雾气迷蒙的江心,像是在担忧着什么——这疑虑直到后来才从路易那里得到证实,他们是在惧怕神出鬼没的美军潜艇,最近已有好几艘日军的运粮船,在长江口外不明不白地沉没了,连带着船上的士兵和给养一同葬身鱼腹,这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底层士兵中悄悄蔓延,带来了无声的恐慌。

没过多久,后门传来约定好的、有节奏的轻轻叩击声。小石头领着老吴闪了进来。老吴还是那身标志性的灰布棉袍,袖口处磨破了,露出里面颜色更深的旧棉絮,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但这些都掩盖不住他眼中那灼灼的光亮。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装着密信和一些不便公开的油印传单。一进门,他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直切主题:“朱老板,陈先生,让你们久等了!这次来,一是给你们,也给食肆里信得过的同志们,送来这胜利的消息,给大家鼓鼓劲;二是有紧急的新任务——前线,尤其是晋察冀军区,盘尼西林和治疗外伤的磺胺极度短缺,必须在四月初送到,否则……否则很多伤员恐怕就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朱成碧赶忙给老吴盛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递到他手里:“老吴,先别急,喝碗粥,暖暖身子,慢慢说。这华北的反攻,具体情形怎么样?日军有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扑?”

老吴接过碗,也顾不得烫,仰头喝了一大口。那温热的、带着米油香气的粥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连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也恢复了知觉。“反扑?日军哪还有那个力气!”他放下碗,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他们把华北能打的精锐师团,差不多都抽调到豫湘桂战场上去了,留下的据点里,大多是老弱病残,还有不少是强征来的伪军,士气低落到极点!有的据点,枪都不够人手一支,咱们的游击队,往往一个夜袭冲锋就拿下来了!”他从包袱里小心地掏出一张油印的、字迹密密麻麻的传单,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一串地名,“你们看,河间、任丘、献县……这些可都是鬼子经营了多年的重要据点,现在全被咱们拔除了!铁路线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他们想从后方运兵增援,都找不到一条通畅的路!”

陈玄接过那张散发着油墨味的传单,仔细地、一行一行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破坏铁路线百余公里”那行字上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掂量这其中蕴含的巨大意义。“那么,豫湘桂那边呢?日军是不是真的像之前情报显示的,要拼命打通所谓的大陆交通线?”

老吴闻言,脸上兴奋的神色稍稍收敛,变得凝重起来:“是真的。日军在上个月,就在河南发动大规模进攻了,郑州……已经丢了,洛阳那边也打得异常惨烈。他们是狗急跳墙了!在太平洋上,马绍尔群岛丢了,塞班岛也岌岌可危,东南亚的油田被美军轰炸机重点照顾,他们急于从我们中国内陆抢出一条通道,打通从东北到越南的交通线,用来运输兵力、掠夺物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又带上了一丝铿锵,“不过,你们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的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就在他们所谓的‘后方’广泛活动,袭扰他们的运输队,破坏他们的补给线。就在昨天,我还接到消息,说日军的一支运输队在湖南境内被新四军伏击了,整整十几车的粮食和弹药,全被咱们截了下来!”

正当几人低声商议之际,食肆的前门再次传来了敲门声。这次不是日军那种蛮横的踹门,也不是老吴那种谨慎的叩击,而是一种带着点洋派规矩的、轻柔而持续的“笃笃”声。朱成碧心中一动,走过去,透过门缝向外窥看——果然是路易洋行那个相熟的伙计,他手里拿着一个样式考究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封口处,赫然印着法国领事馆专用的火漆印章。

“朱小姐,这是路易先生吩咐我务必尽快送来的,”伙计将信封递过来,同时压低了嗓音,“路易先生说,盟军在欧洲有了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让你们赶紧看看,也好安心。”

朱成碧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迅速关好门,回到桌边。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英文报纸的剪报,以及路易先生亲笔书写的、字迹略显潦草的中文批注。剪报的标题是用巨大的黑色字体印刷的:“Allied Forces Land in Normandy”(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标题下方,配着一幅颇具冲击力的新闻照片:无数盟军士兵,正从庞大的登陆艇上跃下,顶着密集的炮火,冲向诺曼底那片硝烟弥漫的海滩。路易的批注写在照片旁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6月6日,盟军成功开辟欧洲第二战场!德军如今被苏军在东线和盟军在西线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快撑不住了!据可靠消息,日军驻欧洲的各情报站点已开始秘密撤离,他们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了!”

“诺曼底……登陆!”陈玄凑过来,只看了一眼,眼中便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德军陷入两面作战的绝境,肯定再也顾不上远东,更别提援助日本了!日军之前幻想着与德军东西夹击苏联的战略妄想,这下是彻底破灭了!”

老吴也赶紧凑过来,他虽然看不懂那些曲里拐弯的英文字母,但照片上那宏大的战争场面、士兵们冲锋的姿态,是无需语言也能理解的。“盟军都已经在欧洲本土登陆了,”他激动地搓着手,“那太平洋上的美军,是不是也快打到日本的家门口了?”

“快了!肯定快了!”朱成碧指着剪报下方一行补充说明的小字,“你看这里写着,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攻克了马绍尔群岛,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就是菲律宾!麦克阿瑟将军发出了‘我将归来’的誓言,日军的联合舰队经过连番消耗,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阻挡!”

老吴猛地放下粥碗,霍地站起身,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既然如此,咱们的药品运输计划,必须立刻行动,抓紧这宝贵的时机!现在日军两头吃力,顾此失彼,对内陆运输线的控制力大不如前。我已经和苏南地区的渔民兄弟联络好了,他们会用渔船上的特制暗格帮忙藏匿药品,通过内河网络,一站一站地安全送到晋察冀根据地,绝不会耽误救治伤员!”

陈玄沉稳地点点头:“药品的筹集和上海段的运输,我去和路易先生沟通。他之前就利用外交特权,帮我们成功运送过一批盘尼西林,有专门的外交车辆和免检邮袋,日军目前还不敢公然搜查。”

朱成碧也立刻补充道:“我这边再赶制一批芝麻饼,用料扎实些,给沿途帮忙的渔民和交通员们路上当干粮,他们风里来雨里去,最是辛苦。”

送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老吴,食肆里暂时恢复了往常的忙碌,只是那“咕嘟咕嘟”的熬粥声里,似乎也注入了一种新的、充满希望的节奏。陈玄拿着那张珍贵的诺曼底登陆剪报,坐在角落的桌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反复细看,不时还用铅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写写画画——那是在根据各方信息,分析日军目前兵力分布的薄弱环节,寻找最安全可靠的运输路线。朱成碧则在灶房里,开始和面准备烤制芝麻饼。面粉是从租界的洋行里买来的上等货,比日常吃的糙米要金贵不少,但耐饥顶饿。她特意多放了些糖和芝麻,将饼胚做得厚实,烤得两面金黄,咬一口酥脆掉渣。她用干净的油纸袋将饼仔细包好,还在袋口系了一个小巧的、象征着平安的蝴蝶结。

这一夜,朝歌食肆后院的灯光,一直亮到月过中天。陈玄在充当临时工坊的仓库里,整理着平日里收集来的各种边角料铁皮,他要亲手敲打出一些密封性好的铁皮盒子,用来分装那些珍贵的药品。铁皮盒子不仅能防潮,更重要的是,可以在盒子外面仿照“汪伪民生工厂医疗器械”的样式,喷印上标识和字样,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朱成碧就在他身旁,借着那盏昏暗但温暖的煤油灯光,将路易带来的药品一一分类。晶莹的盘尼西林粉末被小心地装入棕色的小玻璃瓶,用蜡密封瓶口;白色的磺胺药片则用裁剪好的油纸仔细包裹,每十片一包。她在每个包装上都用极细的笔标明了数量和用途,生怕在漫长的运输途中出现任何差错。

清冷的月光,透过仓库高窗上破损的窗纸,静静地洒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宛如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陈玄手里拿着半旧的锉刀,一丝不苟地将铁皮盒边缘的毛刺打磨光滑,避免粗糙的接口划破药品的包装。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那张摊开在工具箱上的诺曼底登陆剪报,照片里盟军士兵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冲锋的身影,让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比起那些在异国海滩上流血牺牲的士兵,自己在这相对安全的食肆仓库里,付出的这点辛劳,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他还有这方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朱成碧熬煮的热气腾腾的粥,有老吴、周阿公、路易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甘冒风险的伙伴。

“还没弄完吗?夜深了,寒气重。”朱成碧端着一碗刚热好的粥,轻手轻脚地走进仓库,递给陈玄,“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别累坏了。”

陈玄接过碗,碗壁传来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喝了一口那香滑的粥,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开来,仿佛连疲惫的筋骨都得到了抚慰。他望着朱成碧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就快好了,再处理完这几个盒子就行,明天一早绝对能派上用场。你也别熬太晚,明天不是还要去法租界找路易先生具体落实车辆的事情吗?”

朱成碧点点头,顺势坐在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旧木箱上,也仰头望着窗外那轮清辉凛凛的月亮,轻声问道:“陈玄,你说……等有一天,抗战真的胜利了,天下太平了,我们还能再见到路易先生,还有总是帮我们传递消息的皮埃尔神父他们吗?”

陈玄停下手里的活计,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能,一定能。到那时候,我们就堂堂正正地请他们来咱们食肆做客,用最好的新米熬粥,请他们好好尝尝,再一起看看,这上海滩真正和平的、自由的春天,该是什么模样。”

朱成碧听了,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中映着月光和灯光,闪闪发亮:“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晨,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朱成碧和陈玄便收拾停当,出发前往法租界。朱成碧手里提着那个装满芝麻饼、系着蝴蝶结的油纸袋,陈玄则背着一个半旧的布包,里面除了老吴留下的药品详细清单,还有一本路易先生之前借给他阅读的、关于机械原理的英文手册——这算是给路易的“回礼”,那位法国绅士对机械有着浓厚的兴趣,上次闲聊时曾提过这本手册他尚未读过,陈玄一直记在心里。

与公共租界相比,法租界的街道显得更为整洁有序。路上的行人衣着体面,连黄包车夫都将车身擦拭得锃亮。偶尔能看到穿着剪裁合体西装的洋人,手里拿着刚出版的报纸,三三两两地走在路边,低声交谈着,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诺曼底登陆成功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也让这些身在上海的同盟国侨民看到了战争结束的曙光。他们之前同样忧心忡忡,害怕德军在欧洲取得决定性胜利后,日军会趁机扩大在亚洲的侵略,甚至完全占领这些孤岛般的租界。

霞飞路两旁的法国餐厅和咖啡馆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挂起了红、白、蓝三色的盟国旗帜。那些旗帜在带着暖意的春风里猎猎飘展,显得格外醒目。一些大的商铺甚至在临街的橱窗上,贴出了用中法两种文字书写的大幅标语:“庆祝诺曼底登陆伟大胜利!”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几辆美军的吉普车停在路边,年轻高大的美国士兵坐在车里,笑着将口袋里带来的巧克力分发给围拢过来的中国孩子们。不远处站岗的日军士兵,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驱赶或挑衅——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尽量避免与盟国人员发生直接冲突,毕竟美军的轰炸机已经不止一次光顾过上海周边的日军军事目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点小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路易洋行那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远远看见朱成碧和陈玄走来,立刻殷勤地迎上前,脸上堆着熟稔的笑容:“朱小姐,陈先生,早上好!路易先生特意吩咐过了,您二位来了,直接请上二楼他的办公室就好。”

走进洋行宽敞的一楼大厅,里面的气氛比往常要热烈许多。几个中外职员正围在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旁,聚精会神地收听着里面传来的、带着滋滋电流声的英语新闻播报,不时低声交换着关于诺曼底战局进展的看法。看到朱成碧和陈玄,他们都友善地点头微笑示意。路易先生本人正从铺着厚地毯的旋转楼梯上快步走下,他今天穿着一套熨帖的灰色条纹西装,系着一条颇为喜庆的红色领带,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手里甚至还端着一个精致的红酒杯,杯底残留着少许宝石红色的酒液。

“朱!陈!你们来得正好!”路易热情地张开手臂,用法语混合着中文高声招呼,“快,请上楼到我办公室坐!我刚和纽约的朋友通过长途电话,盟军在诺曼底的推进非常顺利,德国人的防线正在崩溃!”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走进路易那间布置得典雅而充满现代感的办公室,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墙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此刻,地图上用醒目的红色记号笔标注得密密麻麻:欧洲西海岸的诺曼底地区被一个巨大的红圈环绕;太平洋上,马绍尔群岛、塞班岛等位置都打上了表示收复的红叉,旁边还用英文标注着“US Forces Liberated”(美军已解放)。路易将朱成碧和陈玄让到舒适的皮质沙发上,亲自走到酒柜旁,为他们斟了两杯香气浓郁的咖啡。

“来,尝尝这个,正宗的巴西咖啡豆,非常难得。”路易将咖啡杯递到他们手中,“之前大西洋航线被德国潜艇封锁得厉害,最近才稍微畅通了一些,总算能运进来一点。”

朱成碧接过那描着金边的白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的滋味对于习惯清茶的她来说有些过于醇厚苦涩,但那股独特的、焦香中带着果酸的气息,确实与众不同。她将那个精心包扎的油纸袋递给路易:“路易先生,这是我给安娜小姐做的一点芝麻饼,记得她很喜欢吃甜食,您带回去给她尝尝。”

路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收到心爱礼物的孩子,接过纸袋打开深深闻了一下,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太棒了!就是这个味道!安娜肯定会高兴坏的,她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想念你做的点心了。”他小心地将纸包放在办公桌上,随即收敛了些许笑容,目光转向朱成碧和陈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你们今天过来,是为了药品的事情吧?老吴昨天已经通过秘密电话跟我简单说过了,前线急需盘尼西林和磺胺。”

陈玄点点头,从布包里拿出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药品清单,双手递给路易:“是的,路易先生,情况紧急。我们需要在四月初之前,将这批药品安全运抵晋察冀根据地。我们希望能再次借用您的外交车辆和邮袋,利用外交豁免权通过日军的检查站。”

路易接过清单,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站起身,走到墙角的那个厚重的绿色保险柜前,熟练地转动密码旋钮,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放心吧,我已经和法国领事馆的老朋友打过招呼了,专门调配了一辆有外交牌照的轿车,明天就可以使用。”他一边翻看着文件夹里的文件,一边说道,“司机还是你们熟悉的皮埃尔,他为人可靠,而且对苏南一带的道路情况比较熟悉。”他抽出文件夹里的几张货单,递给陈玄,“至于药品,我也已经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美军设在印度的后勤医院协调了一批,质量绝对有保障,比市面上能买到的那些仿制品效果要好得多。”

朱成碧和陈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惊喜和深深的感激。陈玄站起身,紧紧握住路易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太感谢您了,路易先生!您……您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路易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情:“不必说这些客气话,陈先生。在这场战争中,所有反抗法西斯暴行的人,都是并肩作战的盟友。互相帮助,是理所当然的责任。”他走到那幅世界地图前,用指尖点着太平洋上菲律宾群岛的位置,“而且,告诉你们一个最新的消息,美军计划在下个月,在菲律宾实施大规模登陆作战。麦克阿瑟将军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誓言要重返菲律宾。日军的联合舰队必然会调动主力前去拦截,到时候,他们在中国大陆,尤其是在华东地区的兵力控制和注意力,会被进一步分散,这对你们的药品运输线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路易又和他们聊了一些近日观察到的日军动向:“我听领事馆的武官朋友说,日军最近在上海及周边地区,疯狂地强征壮丁,连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都不放过,说是要紧急加固浦东一带的防御工事,担心美军会直接从海上登陆上海。他们还在市区里大肆抢购、甚至强征粮食,连紧挨着租界的一些中国粮店都被搜刮一空,但他们暂时还不敢进入租界范围内动手——上个月,美军飞机轰炸了虹口的日军军用仓库,引起了租界内各国侨民的强烈抗议,日军方面现在投鼠忌器,害怕引发更大的外交风波,行动上不得不有所收敛。”

又商谈了一些细节后,路易亲自带着朱成碧和陈玄来到洋行后院一个不显眼的仓库。仓库里堆放着许多印着不同外文标识的木箱。路易让工人打开其中一个较大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包装严密的盘尼西林注射液和磺胺片剂,旁边还有几个稍小些的箱子,里面是雪白的绷带、消毒棉和外科手术器械。“这些药品和器械,数量应该足够应对前方的紧急需求了,”路易拍了拍木箱,语气肯定,“我已经和皮埃尔交代清楚了,明天上午十点整,他会准时开车到这个仓库门口来接你们,然后直接送你们去苏南预设的中转点,与老吴他们接头。”

离开洋行时,路易一直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又不放心地低声叮嘱了一句:“路上务必多加小心。虽然日军目前不敢公然搜查外交车辆,但最近黄浦江和苏州河上的日军巡逻艇数量有所增加,你们走内河水路那段,要特别注意避开他们的例行巡航路线。”

朱成碧郑重地点头:“我们记住了,谢谢您,路易先生,我们会万分小心的。”

回到十六铺码头时,已是下午光景。周阿公正蹲在他的小渔船边,用桐油和麻丝修补船板上的缝隙,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问:“怎么样?路易先生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都安排好了,药品和车辆都没问题,明天一早就出发。”朱成碧笑着将路易如何帮忙筹备药品、调动车辆的过程,简要说给周阿公听,“皮埃尔先生会亲自开车送我们去苏南的中转点,有外交牌照,路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陈玄则一刻不停地钻进仓库,将他之前加工好的那些铁皮盒子都搬了出来,开始进行最后的加工。他用特制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在每个铁皮盒的外壁上,仿印上“汪伪民生工厂医疗器械”的字样,还故意将某些笔画的墨迹弄得稍稍模糊,或者蹭上一点油污,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旧物,更不容易引起怀疑。每个盒子的内部,他都细心地垫上了一层柔软的、消毒过的脱脂棉花,用来固定和保护里面那些玻璃瓶装的药品,防止在颠簸的运输途中因碰撞而损坏。

小石头也带着渔民那边的回信跑了回来:“朱老板,陈哥!我跟渔村的王老大他们说好了,明天一早,他们的船就在苏州河老地方等着!渔船已经彻底检修过,鱼舱下面的暗格也重新清理加固了,尺寸正好能放下那些铁皮盒子!”

傍晚时分,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朱成碧走到食肆门口,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日军士兵,正连拖带拽地将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少年往一辆军用卡车上塞。少年的母亲,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哭喊着扑上去,死死抱住一个士兵的腿,却被那士兵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胸口,踉跄着摔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陈玄脸色一沉,下意识就要冲出去,朱成碧却猛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冷静——他们身上肩负着更重要的任务,这条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运输线,绝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暴露、中断。

那少年被粗暴地扔进卡车车厢时,挣扎着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母亲摔倒的方向哭喊:“娘!你别怕!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那声音里充满了未成年人的恐惧与无助,像一把钝刀,割在在场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卡车卷着烟尘开走了,少年的母亲瘫坐在冰冷的煤渣路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周围的难民们面露悲戚与愤怒,有人想上前搀扶,又畏惧于远处日军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只能攥紧拳头,远远地望着。朱成碧默默盛了一碗还温热的粥,走到那位母亲身边,蹲下身,将碗轻轻递到她面前:“大姐,先喝口热粥吧,保住身子最要紧……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那母亲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颤抖着接过粥碗,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进稠厚的粥里:“姑娘……谢谢你……你说,我儿子……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他们说是拉去修工事,可……可那工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朱成碧伸出手,轻轻拍着她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揪住,又酸又涩,她放柔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会回来的,大姐。你相信我,鬼子就快被打跑了,到时候,你儿子,还有所有被他们抓走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这一夜,食肆仓库里的灯光,依旧亮如白昼。朱成碧在灶房里连夜熬煮着一大锅新米粥,准备给明天参与运输的渔民和司机皮埃尔当作路上的早餐。陈玄则在仓库里,将分装好的药品,一瓶一瓶、一包一包地,仔细放入垫好棉花的铁皮盒中,每个盒子里,他还额外放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中文和日文两种文字写着“小心轻放,医疗器械”,这是为了万一在运输过程中被日军偶然抽查到,或许能凭借这层伪装蒙混过关。

皎洁的月光,一如既往地洒在沉寂的码头上,江面波光粼粼,远处有几点渔火在夜色中随波浮动,像是坠落人间的星辰。朱成碧望着窗外这片既熟悉又似乎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夜景,想起白天那位绝望的母亲,想起老吴带来的华北反攻捷报,想起路易办公室地图上那些象征胜利的红色标记,心中那份因战争而长久存在的焦灼与不安,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踏实的力量所取代。她知道,漫长的黑暗还未过去,未来必定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但只要还有这些不畏艰险、默默传递着希望火种的同伴在,只要他们坚持下去,那么,最终的胜利,就一定不会太过遥远。

四月五日,上午十点整。一辆车身修长、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了路易洋行后院仓库的门口。轿车前方,醒目地悬挂着红白蓝三色的法国国旗,车牌是特制的外交牌照,上面清晰的“FR”字母,象征着它享有的特殊权利。司机皮埃尔今天穿着一套合体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显得格外精神利落。他看到朱成碧和陈玄,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拉开车门:“朱小姐,陈先生,请上车吧。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路上不会有人为难我们。”

陈玄和洋行的两名可靠工人,一起将那些装着药品的铁皮盒,小心地装入专用的外交邮袋,然后合力将邮袋抬进轿车的后备箱。皮埃尔仔细地检查了邮袋的封口和放置情况,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坐回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老吴同志他们,应该已经在苏南的中转点焦急等待了。”

轿车平稳地驶出洋行,沿着霞飞路向上海市郊驶去。在经过一个日军设有的检查关卡时,几名士兵正粗暴地拦下几辆中国商人的货车,进行着翻箱倒柜的搜查。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到这辆黑色的外交轿车上,尤其是看到车前那面小小的法国国旗和特殊车牌时,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体,举手敬礼,没有任何上前阻拦的意思。皮埃尔透过车窗,对着那些士兵礼节性地微微一笑,脚下轻轻踩下油门,轿车便畅通无阻地驶过了关卡。

“他们不敢拦我们,”皮埃尔语气轻松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根据相关的国际公约,外交车辆享有豁免权,他们如果胆敢强行搜查,法国驻沪总领事立刻就会向日本当局提出严正抗议。而现在的日本政府,绝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得罪法国,毕竟他们还需要从法属印度支那(越南)等地进口大量的橡胶资源。没有橡胶,他们的卡车、坦克,可就真的成了一堆动弹不得的废铁了。”

轿车驶出繁华的市区,进入郊野。道路两旁,是大片正在春耕的农田,嫩绿的稻秧刚刚插入水田,在阳光下泛着勃勃生机。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背着步枪的八路军游击队员,在田埂上巡逻警戒。他们显然提前得到了消息,看到这辆特殊的外交轿车驶过,都友好地举起手,向车内的人挥手致意。

皮埃尔顺手打开了车内的收音机,调到一个播放新闻的频道。里面正用清晰的中文播报着最新的战况:“……八路军晋察冀军区一部,于昨日再次主动出击,成功收复华北地区两座重要县城,日军盘踞的据点进一步减少……”皮埃尔指着窗外的田园风光,感慨道:“你们看,春天已经真正到来,万物都在复苏。诺曼底的胜利,太平洋上的反攻,再加上你们敌后战场的局部反攻,日军如今已陷入战略上的全面被动和包围之中,他们支撑不了太久了。”

朱成碧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田野,心中那股暖意愈发充盈。她想起老吴带来的延安信函中,提到王震将军率领359旅在南泥湾开荒生产,粮食喜获丰收,八路军有了自己巩固的根据地,再也不用完全依赖外援,能够自己生产粮食,养活自己的军队和百姓。她想起码头上那些依旧在受苦受难的难民,虽然眼下依旧艰难,但这一连串来自各个战场的反攻消息,无疑给了他们活下去、坚持下去的莫大希望。他们开始相信,那个“打跑鬼子,过上好日子”的期盼,真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车子在江南水网地带行驶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预设的苏南中转点——苏州河畔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渔村。老吴已经带着几名精干的游击队员在村口的柳树下等候多时了,旁边还站着几位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的渔民,手里拿着扁担和麻绳,准备帮忙搬运物资。

皮埃尔将轿车稳稳地停在路边,下车打开后备箱:“好了,我们安全抵达。这些外交邮袋,请你们小心搬运,里面的药品是前线将士救命的希望。”

老吴赶紧上前,紧紧握住皮埃尔的手,用力摇了摇:“太感谢您了,皮埃尔先生!这次真是多亏了您和路易先生的鼎力相助!”

皮埃尔爽朗地笑了笑,拍了拍老吴的肩膀:“不必客气,这是我份内之事。好了,我的任务完成,必须立刻返回上海了,还得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市区,不然路上恐怕会不太平。”

目送着皮埃尔的黑色轿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老吴立刻指挥渔民和游击队员,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沉重的、印着外交标记的邮袋,从轿车后备箱转移到渔船上。那艘渔船看起来和江南水乡成千上万的渔船别无二致,陈旧但结实,是渔民们日常谋生的工具。船舱底部,设有设计巧妙的夹层暗格,尺寸刚好能严丝合缝地放入那些伪装好的铁皮盒子。

“朱老板,陈先生,你们就放宽心吧,”老吴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因忙碌而渗出的汗水,语气笃定,“我们今晚趁着夜色就出发,走内河水路,尽量避开日军巡逻艇的活动时间和区域。顺利的话,最多三天,这批药品就能安全送达晋察冀军区的手里,绝对耽误不了救治伤员!”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振奋的神色,“前线的同志们,一听说有这批救命的药品即将运到,士气都高涨了许多,都说有了这些药,伤就能好得快些,就能早点重返战场,多杀几个鬼子!”

朱成碧看着渔民们熟练而默契地将邮袋藏入渔船暗格,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老吴,你们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如果遇到日军的盘查或者巡逻队,不要硬拼,立刻躲进河边的芦苇荡里,那里水道复杂,他们很难找到。”

老吴接过陈玄递来的、标明了安全水道路线和备用隐蔽点的简图,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有了这张图,咱们心里就更有底了,行动也能更灵活。你们也赶紧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码头上最近也不太平。”

回去的路,陈玄骑着从渔民那里借来的一辆旧自行车,载着朱成碧。江南的春风,拂过脸庞,已经不带丝毫寒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惬意。路边的田埂上、河岸旁,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着,黄的,白的,紫的,点缀在无边的绿色之中,充满了顽强的生机。朱成碧手里拿着一个刚在村里用铜板买的烤红薯,还热乎乎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陈玄,你说……下次,咱们又会往前线运送什么呢?”她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红薯,含糊不清地问。

陈玄用力蹬着脚踏板,自行车发出轻快的“嘎吱”声,他笑了笑,迎着风大声说:“不知道。可能是电台急需的真空管,也可能是制造武器的重要零件,或者又是紧缺的药品……不管是什么,只要前线需要,只要我们能弄到,就一定想办法,安全地送过去!”他顿了顿,仰头望了望远处水洗过般湛蓝的天空,声音里充满了憧憬,“你看,这天多蓝,多干净。等有一天,战争彻底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去延安,不仅仅去看南泥湾的稻田,还要去看看宝塔山,看看延河水,看看那片被无数人向往的、新的天地……那里的春天,一定比这江南的春天,更加壮阔,更加动人。”

朱成碧将侧脸轻轻贴在陈玄那并不宽阔、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后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风从耳畔掠过的速度,心中那片暖意,如同灶上那锅慢熬的米粥,渐渐蔓延至全身。她想起在诺曼底海滩冲锋的盟军士兵,想起在太平洋上空与日军战机激战的美军飞行员,想起在华北平原、在华中水乡神出鬼没、不断打击日寇的八路军、新四军战士,想起身边这些像老吴、周阿公、路易、皮埃尔一样,在各自岗位上为了胜利而默默努力、甘冒风险的同伴……她忽然清晰地感觉到,1944年的这个春天,真的与以往截然不同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战争带来的硝烟与悲怆,更有一种日益浓郁的、属于希望的气息。尽管料峭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那种源自心底的、对胜利的确信与暖流,已然不可阻挡地滋生、汇聚、奔涌,如同那锅慢慢熬出米油的暖粥,温润而厚重地包裹着对未来的全部期盼,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注定到来的、光芒万丈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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