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铁锤暴响骤停。
寂静比巨响更骇人。
李铁山攥着刚淬完火的玄铁筒,滚烫筒身灼得掌心滋滋响,他浑然不觉。
指节在青灰铁面下白得森然,目光死死锁着筒壁——
一道细如胎发的裂痕,正顺着铸造流纹蜿蜒绽开,像只无形的手在铁中写谶语。
他接连抓起剩下六根发射管,粗粝手指抚过筒身。
七根为“暴雨梨花针”特制的玄铁筒,五根带裂。
最长一道从筒口裂到底,火光下泛着蛛网般的幽光。
“当啷!”
铁筒被狠狠掼在青石地,火星溅起半尺高,转瞬凋谢。
李铁山双目赤红如炽热熔浆,盯着宋应星嘶吼:“百炼玄铁!三层锻打!全按你的‘天工配比’来!怎么还裂?!”
声如困兽,在梁木间回荡。
宋应星俯身拾起裂筒,指尖探入裂口摩挲金属伤口。
他掏出炭笔,在青石地上疾书:
· 材质项:玄铁硬极韧缺
· 结构项:筒壁厚薄差发丝
· 力流分析:爆轰力遇厚壁堆积
“淬火时,薄处先冷收缩,拉扯厚处。”宋应星铁针点着裂缝,“火药引爆,力冲前端,壁厚突增如洪水遇闸——”
“说人话!”李铁山一掌拍在石板上,炭灰飞扬如黑雪。
“力堵住了,管子憋炸了。”
宋应星笔锋一转,绘出螺旋线:“让爆轰力在筒内旋转奔流,如龙游深潭,层层消解。”
“旋?”李铁山愣住,随即暴怒,“这尺二长、寸半宽的膛子,刻刀都伸不进去!要请绣娘描金?”
“刻螺旋槽!”
朱徵妲突然开口,掌心悬在裂口上方:“像佛郎机炮膛线,仿飓风气旋——旋转分散应力,而非雷霆一击。”
宋应星眼中精光暴涨,抓起炭笔在松木板上疾画,寥寥数笔,一副筒内螺旋纹剖面图已然成形:
缠角:右旋三度七分(标注:仿黄河漩涡角)
螺距:一寸二分(旁批:合人体拇指宽度)
槽深:半分(小字:深则阻气,浅则无效)
槽形:半圆底,光如镜(附注:无锐角,防应力再生)
李铁山凑上前,粗黑的手指狠狠戳在图纸的螺旋圈上,唾沫星子溅在木板纹路里:
“这破圈儿能管用?力是直的,哪能跟着你画的道道转!”
骂声未落,他却悄悄抬眼,用眼角余光把“一寸二分”的螺距尺寸刻进心里。
糙汉子记不住文绉绉的术语,只认实打实的刻度。
“但如何刻?”李铁山铜铃眼眯成缝,手指比划着筒内狭窄空间,
“人手伸不进,刻刀转不开——总不能真用绣花针?”
“用蚀刻法。”
朱由校从木料堆后站起,手里攥着榫卯模型:“用海匪缴的‘鬼水’,蚀铁如腐木。”
他摸出天青釉瓷瓶,滴一滴无色液体在裂筒上。
“刺啦——”白烟腾起,铁面瞬间蚀出凹痕。
“灌酸旋转,蚀三息冲净,往复九次得半分深槽。”
他又掏出黄杨木模型:“还有‘蜈蚣钻’,主轴带三十六根钻头,同步刻纹。但木构承不住铁力,齿轮有隙。”
宋应星突然抽出一段浸油牛筋绳,在火光下泛着琥珀光:“以九股牛筋绞成绳芯,外裹铁丝网,浸桐油蜂蜡三合液。”
他拆掉模型齿轮,换上牛筋绳:“一端接摇柄,一端接钻头。力沿绳芯直传,以柔克刚!”
“还有淬火!”朱徵妲补充,“三段渐进淬:先浸筒口五息,再探五寸七息,最后全筒入水提拉晃动。”
李铁山抚掌大笑:“好!今夜就干!”
当夜,三号工棚三十六盏桐油灯高悬,亮如白昼。
李铁山赤膊锻制软轴,九根三年陈牛筋绞成芯,浸药酒七日,悬百斤石坠而不断。
宋应星赶制七种钻头:凿、尖、刃、轮、磨、针、镜,各司其职。
朱由校雕铁梨木卡盘,盘面刻二十四节气刻度,嵌磁石指南针。
子时三刻,试验开始。
李铁山将烧至“梨花开”的玄铁筒卡入卡盘,锁死三重机簧。
软轴钻头缓缓探入筒口,如蛇入穴。
“摇!”
两名壮汉握铜摇柄,每息一转,合心跳之律。
“咯咯咯……滋……”
钻头啃噬铁壁的怪响放大十倍,暗红铁屑簌簌落下,积成小堆。
李铁山死死盯着筒身,汗珠砸在地上连成水渍。
朱徵妲攥着哥哥衣袖,指甲嵌进皮肉。
一炷香尽,软轴抽出。
李铁山用铁钩取出铁筒,举到灯前旋转。
光流过内壁——
一道深半分、宽如韭叶的螺旋槽清晰呈现!
槽身光滑如镜,槽缘圆润无崩裂,从筒口延伸至筒底,均匀如一。
“成了!”李铁山仰天大笑,声音嘶哑带哽咽。
两日后,校场柏木台上,第三版“暴雨梨花针”终现真容。
三十六根玄铁筒捆成六棱柱,紫檀木箍阴雕夔龙纹,底部紫金扳机刻着:
左:器凶慎启
右:仁心为闸
程宗?抚过字迹:“此物之威,胜火铳百倍。若流落世间……”
“它是舰载近防系统!”朱由校打断,“专克登船与渗透,激发需两道保险。”
朱徵妲取出玉瓶:“针毒为三合剧毒,但有解药,误伤友军可救。”
程宗?长叹:“试射吧。”
暮色四合,校场燃起十二堆松明火。
李铁山转动绞盘,调整仰角十五度。
十二名军士捧出针匣,三千六百根钢针装填如仪,簌簌声如春雨落沙。
宋应星举窥筒测天时,拨动“修正盘”。
朱由校拔铜销,朱徵妲解皮绳,王来聘卸铁闩。
李铁山后退三步,弓步扎稳,左手托底座,右手拇指按上紫金扳机。
所有人屏住呼吸。
松明火摇曳,影子拉长又缩短,如跪拜的魂灵。
“放!”
拇指按下。
“嗤——”
一声轻响,如撕薄绸。
三十六筒齐射,三万六千根钢针迸发如瀑!
银色扇形针雨旋转前进,高速自旋撕裂空气,发出嗡嗡蜂鸣。
针幕掠过火堆,光线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恍如银河倾泻。
“夺夺夺夺——!!!”
木靶区传来密集撞击声。
包铁木靶震颤,铁皮瞬间绽开无数细孔,排列成螺旋纹路。
三息后,针雨停歇。
人群后,狗娃攥着腰间短刀猛地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嘶吼着喊:
“杀倭寇去!”
少年的声音清脆又决绝,穿透松明火的噼啪声,在空旷校场里回荡。
校场陷入死寂。只有夜风穿过靶上万千针孔,发出“呜呜”的鸣咽,像是无数亡灵在叹息。
程宗?走向靶区,触摸木靶——
铁皮如蜂巢般酥脆,一触便掉铁屑。
木靶背面海沙中,插满闪着幽光的钢针,密密麻麻如金属麦田。
“三丈之内,无甲可御,无盾可挡。”宋应星平静开口,“五丈之外,针力衰竭——这是‘仁慈距离’。”
吴大海转身下令:“量产三十六具,装于三艘新造福船。每船配解药百份,滥用者军法从事!”
他望向东方海平线,那里倭寇舰队正在集结。
“这天光既然锻出来了,”老将军声音铮铮,“就该照该照的地方!”
(本章完)
【陈秀解密】本章密码已破译
详见【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