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马蹄声如急雨,踏碎京郊荒路的寂静,卷起漫天烟尘。
萧绝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纹斗篷,驭马冲在最前,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身后,是十数名精锐暗卫,以及几名牵着嗅觉灵敏獒犬的驯犬师。
猎犬低沉而兴奋的呜咽声在风中穿梭,它们不断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特定气味——那是冷焰旧衣上特有的、混合了某种冷香和淡淡药草的气息。
「王爷!气味指向乱葬岗方向!」一名驯犬师大声禀报。
萧绝眼神一厉,毫不迟疑:「追!」
一行人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京城外那处令人闻之色变的乱葬岗疾驰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一片荒凉凄惨的景象便映入眼帘。荒草萋萋,白骨半露,乌鸦聒噪着盘旋于低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这里是无数无主尸骸、死刑犯以及贫苦之人的最终归宿。
「搜!」萧绝勒住马,冷声下令,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死亡之地。
暗卫们立刻散开,警惕地搜查。獒犬们则显得异常兴奋,它们挣脱了驯索,低吠着,凭借野兽的本能,朝着乱葬岗深处、气味最浓郁的一个角落猛冲过去。
那里,堆积着不少新近抛来的尸体,有些甚至还未完全腐烂。
「汪汪汪!嗷呜——!」
几条獒犬围着一具似乎被烈火灼烧过的焦黑尸骸,疯狂地吠叫、刨抓着,显得异常躁动。
萧绝策马近前,眉头紧锁。那具焦尸面目全非,体型难辨,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浑身散发着皮肉焦糊与腐烂混合的恶臭。
「王爷,气味……似乎最终停留在这具尸体上。」驯犬师面色凝重地回禀。
萧绝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不愿相信,那个狡诈如狐、生命力顽强得像野草一样的女人,会如此轻易地变成这样一具不堪入目的焦尸。
「拉开它们!」他声音沙哑地命令。
暗卫上前,费力地将仍在试图撕咬那焦尸的獒犬拖开。
萧绝翻身下马,强忍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一步步走近。他拔出腰间佩剑,用剑尖小心翼翼地拨动着那具焦黑的残骸。
焦炭般的碎屑簌簌落下。
突然,剑尖碰到了一处坚硬的物体。他手腕微一用力,将那东西从焦糊的胸腔部位挑了出来。
——那是一小节指骨。似是女子的手指,已被烧得发黑变形,但诡异的是,指骨末端,竟紧紧箍着一枚同样被熏得乌黑、却依旧能看出些许轮廓和质地的……金镶玉戒指!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用剑尖将那戒指挑到眼前,也顾不得污秽,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用力擦去表面的黑灰。
熟悉的蛟龙衔珠纹样,以及内圈隐约可辨的一个小小的「焰」字篆书,如同最毒的蜂针,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这枚戒指……是他当初命内府局特制,在新婚次日,如同施舍牲口般丢给冷焰的「王妃信物」!她从未戴过,但他认得!
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具焦尸的手指上?!
难道……她真的……?
不!不可能!
萧绝心中惊涛骇浪,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这很可能又是一个陷阱,但眼前这枚戒指,这具被特意焚烧得难以辨认却独独留下这枚信物的尸体,还有獒犬确凿无疑的反应……所有证据都冰冷地指向那个他最不愿接受的可能!
那个让他恨之入骨,却也……让他某种扭曲执着、尚未彻底征服摧毁的对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以这种丑陋不堪的方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暴怒、空虚、失落以及被彻底愚弄的狂躁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呃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手中长剑狠狠劈在一旁的半截枯木上,木屑纷飞!
周围的暗卫和驯犬师皆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几条被拖开不远、仍对着焦尸方向不安低吠的獒犬,其中最为强壮的那只,不知何时又挣脱了束缚,猛地再次扑向那具焦尸!
它似乎对焦尸的腹腔部位异常执着,尖锐的利爪疯狂撕扯着那早已碳化的皮肉和肋骨!
「呜——!」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焦尸的腹腔竟被硬生生撕开一个破口!
下一秒,一团用薄薄油纸包裹、藏在焦尸腹内的东西,暴露了出来!
那獒犬似乎嗅到了里面更吸引它的气味,张口便咬了下去!
「噗——!」
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响起。
油纸包瞬间被咬破!
并非预想中的腐肉或内脏,那里面涌出的,竟是无数只密密麻麻、细小如米粒、通体赤红的诡异蛊虫!
这些蛊虫一见天光,立刻如同炸开的血雾,疯狂地涌向距离最近的热源——那只獒犬的口鼻、眼睛、耳朵!
「嗷呜呜呜——!!!」
獒犬发出了凄厉至极、完全不似犬类的惨嚎,猛地原地疯狂挣扎翻滚起来,用爪子拼命抓挠自己的头部,不过眨眼功夫,它的眼珠爆裂,口鼻中溢出黑血,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体表甚至开始浮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斑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
「小心!有毒虫!」暗卫首领反应极快,大吼一声,猛地将离得最近的萧绝向后拉了一把!
其余暗卫瞬间刀剑出鞘,警惕万分地盯着那具还在不断涌出赤红蛊虫的焦尸,以及旁边那只瞬间毙命的獒犬,人人面色骇然!
萧绝被拽得踉跄一步,堪堪避开几只飞溅过来的蛊虫。他盯着那只迅速死亡的獒犬和那不断蠕动的可怕虫群,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后怕和愤怒而剧烈抽搐着!
陷阱!果然又是陷阱!
这具焦尸,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恶毒无比的死亡诱饵!
那枚戒指,是故意留下误导他的!那残留的气息,恐怕也是用特殊方法沾染上去的!真正的杀招,是藏在尸体内、用活物血气滋养的这群致命蛊虫!只待有人或动物撕扯尸体,便会立刻触发,反噬探查者!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这绝对是冷焰的手笔!只有她,才会用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用毒虫来对付他的猎犬!她早就料到他会用獒犬追踪!她早就布好了这个局,在这里等着他!
她根本没死!她又一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美地金蝉脱壳!甚至还顺手给了他一个恶毒的警告和嘲讽!
「冷!焰!」
萧绝几乎将这个名字在齿间碾碎,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中翻滚着滔天的杀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焦尸和蛊虫,厉声喝道:「处理掉!烧干净!连同那只狗,一起烧了!」
「是!」暗卫们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开始准备火油等物。
萧绝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污秽之地,调转马头。
「回府!」
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个女人还活着,并且一定还在京城,或者至少,在京畿附近!她费尽心思制造假死脱身,必然有更大的图谋!
她就像一抹幽灵,潜伏在暗处,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时刻注视着他,伺机给予他更致命的打击。
而他,胤朝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被一个他曾经视若玩物的和亲公主,逼到如此被动狼狈的境地!
奇耻大辱!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扭曲、更加炽烈的征服欲和毁灭欲,也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他不会放过她!绝不!
就算掘地三尺,翻遍整个胤朝,他也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揪出来!他要亲手折断她的翅膀,敲碎她的傲骨,让她跪在地上,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
而此刻,京城西市,喧嚣依旧。
一名衣着普通、头戴遮阳帷帽的布衣女子,正蹲在一个售卖绢帛的摊位前,仔细地挑选着几匹质地粗糙但颜色鲜亮的云绢。
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声音透过薄纱传出,带着几分市井妇人特有的计较和圆滑:「老板娘,这匹湖蓝色的,还有那匹杏子黄的,价钱再让些嘛!你看这丝线,粗细都不均呢……」
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闻言叉腰道:「哎哟喂,这位娘子,这价钱已是顶便宜了!您去别家问问,同样的料子,谁家不是这个价?再让,我可要亏本啦!」
女子轻笑一声,手指摩挲着绢帛的边缘,仿佛在感受质地,声音却压得更低,快而清晰地对站在她身侧、假装一同看货的一个挑夫打扮的男子道:「……消息已递出,勃尔金三日后抵京,落脚处在‘悦来’客栈天字丙号房。告诉侯夫人,依计行事。」
那挑夫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瓮声瓮气地对摊主道:「老板娘,这匹俺娘肯定喜欢,包起来吧!」说着,便掏出几个铜板,似乎成交了一笔小生意。
女子也仿佛砍价成功,心满意足地拿着包好的两匹云绢站起身,汇入熙攘的人流。
阳光透过帷帽的薄纱,在她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微微抬起帽檐,露出一双清冷沉静、与这身朴素打扮截然不符的眼眸,快速扫过街面。
远处,一队龙骧卫骑兵疾驰而过,马蹄声急促,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啧,又是抓那个北狄公主的吧?都搜了多少天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听说摄政王悬赏万金呢!谁要是能提供线索,这辈子就发达了!」
「万金?也得有命花才行啊!我可听说,那是个妖女,会邪术的!前几天乱葬岗那边,听说王爷的亲兵去搜,结果死了好几条獒犬,中邪死的!」
路人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帷帽下,冷焰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中邪?呵,不过是些南疆小蛊罢了,对付嗅觉灵敏的畜生,最是有效。
萧绝果然去了乱葬岗,果然动了那具焦尸。不枉她费尽心思,寻来那具刚死不久、体型相仿的女尸,又特意换上自己的旧衣,焚烧至半焦,再塞入那包精心准备的「礼物」。
那枚王妃戒指,是她故意留下的。既是打消他疑虑的诱饵,也是对他最刻骨的嘲讽。
他此刻,定然暴怒如雷吧?
很好。
她要的就是他怒,要他急,要他因情绪失控而露出破绽。
她捧着那两匹新买的云绢,如同任何一个操持家务的普通妇人,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前,她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她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处小小的染坊后院,空气中飘散着染料和米浆混合的气味。这里,是她暂时的藏身之所之一。
「主子,您回来了。」一个哑仆模样的老者(福忠伪装)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绢帛,眼神关切。
冷焰摘下帷帽,露出清丽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容颜。她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里的旧伤仍在隐隐作痛。
「嗯。外面风声紧,萧绝的狗鼻子比想象中更灵。但我们的人,都安全吗?」
哑仆用力点头,比划着手势:『都已按计划分散隐匿,消息通道运转正常。侯夫人那边也已收到讯息,回复说一切准备就绪。』
「好。」冷焰走到院中的水缸边,掬起一捧凉水扑在脸上,试图洗去一丝疲惫和尘埃感。
水流顺着她的下颌滑落,滴在粗布衣襟上。她看着水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假死脱身,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较量。
萧绝以为她死了,搜查的重点会从「抓捕活口」逐渐转向「确认死讯」和「肃清余党」。这给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活动空间。
而北狄王叔勃尔金的秘密入京,就是她精心为萧绝和太后准备的下一份「大礼」。
这位王叔,野心勃勃,对胤朝富庶的边境早已垂涎三尺。同时,他也是当年构陷她母妃、逼死她外祖一家的主要元凶之一。
利用萧绝和太后之间的猜忌裂痕,引勃尔金这只恶狼入局,挑起他们之间的争斗,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对她而言,都是有利无害。
若操作得当,甚至能一举重创三方!
「福伯,」她擦干脸,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准备好东西。今晚,我要去会一会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哑仆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夜幕,很快降临。
华灯初上,京城「悦来」客栈虽不算最顶尖,却也颇为豪华,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
天字丙号房内,北狄王叔勃尔金正独自喝着闷酒。他年约四十许,身材高大壮硕,满脸虬髯,眼神凶狠中带着一丝狡黠。此次秘密潜入胤京,是应了太后那边传来的合作意向,但具体细节迟迟未定,让他有些焦躁。
「砰,砰砰。」
房门被轻轻叩响,节奏奇特。
勃尔金警惕地放下酒杯,手按上了腰间的弯刀:「谁?」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故人遣使,送来王爷最感兴趣的东西。」
勃尔金眉头一拧,使了个眼色。身旁一名随从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矮小身影,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什么东西?」勃尔金没有放松警惕。
那身影低声道:「一份能助王爷拿下胤朝边境三座铁矿、五处马场的……布防图。」
勃尔金的眼睛瞬间亮了!铁矿!马场!这都是北狄极度缺乏的战略资源!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功绩!
但他毕竟是老狐狸,强压下激动,冷笑道:「布防图?就凭你?本王凭什么信你?」
斗篷人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问,不慌不忙道:「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前,黑风峡谷,是谁提前给您报信,让您躲过了胤朝军的伏击?」
勃尔金脸色猛地一变!那次绝密的伏击计划,知道者寥寥无几,他确实是提前接到一封匿名密信才侥幸逃脱!此事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谜。
「是你?!」
「故人问王爷,当年的‘救命之恩’,今日这份‘晋身之礼’,够不够分量换一次合作?」斗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
勃尔金眼神变幻不定,内心剧烈挣扎。巨大的诱惑和当年那份神秘的恩情交织在一起。
最终,贪婪和野心占据了上风。
他挥挥手,让随从放人进来,并严密关好房门。
斗篷人走进房间,将锦盒放在桌上,并未摘下兜帽。
勃尔金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果然躺着一卷细致的羊皮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胤朝边境几处重要资源的布防兵力、换岗时间、甚至薄弱环节!精细程度,远超他之前获取的任何情报!
「好!好!好!」勃尔金看得心花怒放,连说三个好字,「你家主人到底是谁?想要本王如何合作?」
斗篷人低声道:「我家主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想要这些东西,而有人……同样想借王爷的手,除掉一些碍眼的人。」
「哦?谁?」
「当今胤朝摄政王,萧绝。」斗篷人的声音冰冷而无情,「只要王爷答应,在适当的时候,配合我家主人,给予萧绝致命一击。事成之后,这份图上所标之地,尽归王爷所有!此外,还有太后娘娘的……鼎力支持。」最后一句,像是抛出的又一个诱饵。
勃尔金眼中精光爆闪!
除掉萧绝?那个如同噩梦般压在北方边境上的煞星?还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土地和太后的支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虽然他隐约觉得此事透着诡异,但那卷无比真实的布防图和巨大的利益,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好!本王答应了!」勃尔金抓起地图,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已经握住了那些铁矿和马场,「告诉你家主人,需要本王如何配合,尽管开口!」
斗篷人微微躬身:「王爷快人快语。具体行动,三日后,城西土地庙,自会有人与王爷详谈。」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迅速离去,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勃尔金兴奋地在房间里踱步,摩挲着手中的羊皮地图,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建功立业、权倾北狄的美好未来。
他却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方才那名斗篷人——实为冷焰利用缩骨功和变声技巧伪装——在拐出客栈后,迅速融入夜色,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鱼饵,已经撒下。
现在,就等鱼儿……不,是等豺狼和猛虎,为了争夺这份看似甜美的毒饵,互相撕咬了。
而她,只需静待时机,坐收渔利。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几缕鬓发,拂过那双映着京城灯火、却比夜色更寒的眸子。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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