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一片死寂。
冷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周闯及其手下撤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院门外。取而代之的,是院墙四周新增的、如同雕塑般伫立的玄甲侍卫。名为保护,实为囚禁与监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萧绝暂时放过了她,但这并不意味着信任。那只是一种基于“价值”和“疑心”的权衡。她的性命,如同悬在一根发丝之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屋内被翻得狼藉不堪,药材洒了一地,器皿碎裂,连她睡觉的床榻都被掀开,被褥里的棉絮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药材混合灰尘的怪异气味。
冷焰没有立刻收拾。她先是艰难地挪开那个沉重的、散发着恶臭的便桶,露出下面潮湿肮脏的地面。确认无人暗中窥视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开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地砖边缘。地砖下,是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空间——她真正的保命符,那份拓印下来的、标注了死亡陷阱的完整布防图,以及那瓶母妃留下的剧毒“朱颜烬”,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看到它们安然无恙,冷焰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几分。她迅速将地砖恢复原状,挪回便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后,她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满屋的狼藉。动作迟缓,表情麻木,完全符合一个受惊过度、年迈体衰的老者形象。她知道,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盯着她。
**\\* \\* \\***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萧绝没有再传唤她,周闯也没有再出现。只有每日定点送来的、比以往更简陋的饭食,以及院墙外那些纹丝不动的守卫,提醒着冷焰她此刻的真实处境。
她像个真正的老迈医者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偶尔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佝偻着背,咳嗽几声,摆弄一下那些未被完全毁掉的、最普通的草药。她在耐心等待,也在暗自揣测。
萧绝的头痛症,应该快再次发作了。而且,根据那日他寝殿内的状态判断,这次发作只会更猛烈。她香料中那味隐藏的、与茉莉香气长期混合后会缓慢侵蚀神经的药材,正在悄然发挥作用。
果然,在第三日深夜,万籁俱寂之时,静心苑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周闯那标志性的、冷硬的声音:
「神医!王爷旧疾复发,疼痛难忍,速带药箱随我等前往!」
来了!
冷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是危机,也是机会!她迅速披上外袍,提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普通银针和一些安神药材的药箱,打开了房门。
周闯带着四名亲卫站在院中,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有劳军爷深夜前来,老朽这就去。」冷焰沙哑着回应,努力让声音带着一丝被吵醒的惺忪和惶恐。
她跟着周闯,再次走向萧绝的寝殿。一路上,她能感受到身后亲卫那如同实质般的警惕目光。
寝殿内,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
浓郁的茉莉安神香几乎掩盖不住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萧绝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地打砸,而是蜷缩在宽大的王座上,双手死死按着两侧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脸色灰败,额头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双总是充满暴戾和审视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几名侍从远远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王……王爷,」冷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畏惧,「老朽……老朽为您诊脉?」
萧绝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斥着痛苦、烦躁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他死死盯住冷焰,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你……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冷焰依言上前,在距离王座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稳定气息,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她放下药箱,取出脉枕,恭敬道:「请王爷伸手。」
萧绝极其不耐地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微微颤抖,显见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冷焰屏息凝神,伸出三指,搭在他的腕脉上。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得又快又乱,如同密集的鼓点,且力度忽强忽弱,这正是肝火亢盛、心脉受扰,加之邪风上袭的典型脉象,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她心中明了,这不仅是旧疾,更有她那份“特殊安神香”日积月累的“功劳”。
「如何?」萧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额角的冷汗滴落在他华贵的袍服上。
冷焰收回手,面露凝重,沉声道:「王爷,您此番发作,来势汹汹。脉象显示,肝郁化火之势更甚,已非单纯安神香所能缓解。邪火攻心,上冲于脑,故而疼痛剧烈,伴有……烦躁易怒,夜不能寐,甚至……目眩神摇。」她谨慎地用了“目眩神摇”来代替“幻象”。
萧绝的瞳孔猛地一缩!「目眩神摇」……她果然知道!
「可有解法?」他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有,但需针药并用,且……王爷需暂息雷霆之怒,静心养气,否则药石罔效。」冷焰垂下眼睑,语气恳切,「老朽可先为王爷施针,暂缓疼痛,再开一剂清心泻火、平肝潜阳的汤药,连服三日,或可控制。」
「施针?」萧绝眼神锐利,「你若心怀不轨,一针下去,本王岂非性命不保?」
冷焰心中冷笑,面上却惶恐万分,扑通跪倒:「王爷明鉴!老朽性命皆系于王爷一念之间,岂敢有丝毫异心?施针只为疏通经络,导邪火下行,缓解王爷即刻之苦。若王爷不信,老朽……老朽可先在自己身上试针!」
说着,她竟真的取出最长的一根银针,作势就要往自己手臂穴位刺去。
「够了!」萧绝低喝一声,打断她的动作。他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剧烈的头痛压倒了他的多疑。「……准你施针。若有不妥,你知道后果。」
「谢王爷信任!」冷焰「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这才起身。
她让侍从取来更多的烛火,照亮萧绝头颈部的穴位。然后,她净手,取针,手法看似沉稳,实则内心也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演戏,萧绝的太阳穴、风池穴、百会穴……皆是人体要害大穴,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她必须精确无误,既要显出效果,又不能真的伤了他——至少,不能让他现在就死在她手上。
银针细长,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冷焰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指尖。她先取萧绝手上的合谷穴,一针下去,萧绝闷哼一声,眉头皱得更紧。
接着,是头部的太阳穴、印堂穴、风池穴……她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认穴精准,捻转提插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周闯按着刀柄,站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冷焰的每一个动作,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寝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烛火摇曳和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随着一根根银针刺入,萧绝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紧按着太阳穴的手也稍稍松开。那如同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仿佛真的被这些细小的银针引导、疏解了一些。
当最后一根针落在足部的太冲穴时,萧绝长长地、带着一丝颤抖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额头的冷汗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冒出,暴起的青筋也平复了些许,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那种濒临失控的狂躁气息,明显减弱了。
「……似乎,好些了。」他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那份咬牙切齿的意味。
冷焰暗暗松了口气,背上也已是一层冷汗。她恭敬道:「王爷,针需留一刻钟。期间请尽量放松心神。」
萧绝闭上眼,没有再说话,只是胸口起伏的幅度不再那么剧烈。
一刻钟后,冷焰依次起针。当她收起最后一根银针时,萧绝缓缓睁开眼,虽然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份骇人的赤红已经淡去。
「你的医术,倒有几分真材实料。」他审视着冷焰,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爷谬赞,老朽愧不敢当。此仅为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冷焰谦卑地低头,「老朽这便为王爷开具药方。」
侍从早已备好纸笔。冷焰提笔,略一沉吟,写下了一剂药性颇为猛烈的清肝泻火方。方中几味主药,如龙胆草、栀子、柴胡等,性皆寒凉,与她香料中那味隐藏的、性属温燥的药材,恰好相反。短期服用,确实能缓解萧绝肝火亢盛的症状,但长期来看,寒热交战于体内,反而会进一步拖垮他的根基,加剧他“阴寒噬心”旧毒的复杂性。
这就是她的目的——用看似有效的治疗,行缓慢侵蚀之实。
写罢药方,她双手呈上:「王爷,此方连服三日,一日一剂,早晚分服。期间务必饮食清淡,戒怒戒躁。」
萧绝示意侍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并未看出什么明显问题(冷焰用的本就是正统方剂加减),便挥了挥手,让侍从立刻去太医院抓药煎制。
「你之前调制的安神香,」萧绝忽然开口,目光再次落到冷焰身上,「本王用着,初时尚可,近日却觉效用大减,甚至……如你所说,反引不适。是何缘故?」
终于问到关键了!
冷焰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自责:「竟有此事?恕老朽愚钝……那安神香乃祖传配方,用料寻常,按理不应如此……除非……」她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萧绝追问。
「除非……是王爷近来心绪波动远超以往,体内邪火太盛,已非寻常安神香所能压制。又或者……」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或者,王爷身边另有其他香气源,与茉莉香气相冲,产生了不可知的效用?」
她再次巧妙地将原因引向萧绝自身的“心疾”和可能存在的“外因”。
萧绝眼神微闪,没有立刻回答。他最近确实因为边境军报和一些朝堂琐事心烦意乱,至于其他香气源……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太后宫中那种独特的、带着一丝冷冽的熏香。他近日因事务去过慈宁宫几次……
难道真是香气相冲?
见他似有疑虑,冷焰趁热打铁:「王爷,若信得过老朽,老朽可重新为您调制一款更强的安神香囊。此次加入少量冰片、石菖蒲,取其开窍辟秽、宁心安神之效,或能应对王爷目前状况。只是……此香囊需贴身佩戴,效果方佳。且药材难得,制作需时,恐要两三日才能奉上。」
她在提出一个新的、更能接近萧绝的机会。香囊贴身佩戴,里面的“料”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萧绝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人心。冷焰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样。
良久,就在冷焰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淡淡开口:「准了。需要何药材,列出单子,让周闯去办。」
「是,王爷。」冷焰压下心中的激动,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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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未亮,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打破了王府的宁静,甚至惊动了尚在寝殿休息的萧绝。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名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寝殿外,声音嘶哑凄厉。
周闯第一时间接过军报,检查火漆无误后,立刻送入殿内。
萧绝已被惊醒,披衣坐起,脸上还带着一丝宿夜的疲惫和头痛后的痕迹。他接过那封沾满尘土的军报,迅速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铁青!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木矮几上,坚硬的木料应声碎裂!
「废物!一群废物!!」萧绝的咆哮声如同惊雷,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东线峄山谷!整整三万先锋军!中了北狄埋伏,全军覆没!主将陈韬战死,首级……首级被北狄人悬于关隘示众!!」
军报从他手中滑落,飘在地上。那上面用朱笔勾勒出的惨烈战况,触目惊心。
东线峄山谷!正是他布下死亡陷阱,意图诱歼北狄主力的地方!也是他交给太后那份动过手脚的地图上,被刻意模糊处理、未标明陷阱的区域!
如今,陷阱还在,钻进去的却不是北狄人,而是他胤朝的三万精锐!全军覆没!
这怎么可能?!北狄人怎么会知道那里有陷阱?又怎么会如此精准地反过来利用,葬送了他的先锋军?!
除非……除非布防图真的泄露了!而且泄露出去的,是一份标明了陷阱的真图!而北狄,将计就计,反过来狠狠坑了他一把!
那么,他手中那份“真图”,以及他自以为隐秘的调动,在北狄眼里,岂不成了透明的笑话?
一股寒意,从萧绝的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他浑身发冷。
是内鬼!王府里,或者军中都城里有地位足够高的内鬼!不仅泄露了布防,还可能篡改了他看到的信息?
刹那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闪过无数张面孔。最终,定格在那日地牢里,那个“老神医”惶恐又带着暗示的话语——
「……似乎与‘东线’、‘峡谷’之类的词有关……」
东线!峡谷!
难道……他当时并非无意听闻,而是……意有所指?!他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
萧绝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再次弥漫,但这次,更多的是震惊和后怕!如果当时他一时冲动杀了那老家伙……
「周闯!」他厉声喝道。
「末将在!」周闯应声而入,也被萧绝此刻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
「立刻加派人手,给本王盯死静心苑!没有本王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也不许任何人接触里面的人!但……务必保证他的安全,若有闪失,提头来见!」萧绝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是!」周闯虽不明所以,但立刻领命而去。
萧绝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地上那份染血的军报,眼神阴鸷得可怕。
内鬼……必须揪出来!而那个似乎知道些什么的老神医,现在更不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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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苑内,冷焰也隐约听到了外面的骚动,以及那声隐约传来的、属于萧绝的暴怒咆哮。
她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着院外明显增多的守卫,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看来,太后那边行动了。而且,效果似乎好得出奇。
那份动过手脚的地图,果然起到了“指路明灯”的作用,让北狄精准地避开了陷阱,甚至可能反过来利用了胤军的布置,打了萧绝一个措手不及。
三万先锋军全军覆没……这消息,足以让萧绝肉疼到发狂,也足以让他对“布防泄露”这件事深信不疑。
他此刻,一定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想要找出内鬼吧?
而她这个“无意中”透露过“东线峡谷”信息的“老神医”,在他眼中,恐怕已经从“可疑分子”变成了“可能知情的重点保护对象”,甚至是……“潜在的突破口”。
很好。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她转过身,走到桌案边。桌上,摆放着周闯按照她提供的清单送来的药材:茉莉干花、冰片、石菖蒲、远志……以及,几味她额外要求,但并未写在明面清单上,混杂在其他药材里送来的、性味温和的辅料。
她拿起一块色泽深褐、带着特殊清苦气味的干树皮。这是“苦楝皮”,本身有杀虫之功,药性平和。但若与她之前香料中隐藏的那味“赤阳藤”的粉末混合,经人体温度长期熏染,会缓慢释放出一种刺激神经的微量毒素,加剧头痛、失眠和烦躁,长期下去,甚至能侵蚀神智。
这就是她为萧绝准备的、“更强”的安神香囊的真正核心。
她小心地取出一部分苦楝皮,用特制的小铡刀将其切成极细的碎末,然后与磨好的赤阳藤粉末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均匀。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
复仇的火焰,不能只靠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这种悄无声息的侵蚀,从身体到意志的瓦解,有时比千军万马更为致命。
她将混合好的特殊药粉,与正常的茉莉、冰片等药材分层铺放在准备好的锦囊内衬里,确保表面的香气纯正宁神,而核心的毒物,则会随着时间慢慢渗透。
一针一线,她细细缝合着香囊,金色的丝线在深色的锦缎上蜿蜒,勾勒出简单的祥云图案,看起来精致而无害。
当她落下最后一针,打结,剪断丝线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也将把这枚精心炮制的“温柔刀”,亲自送到萧绝手中。
冷焰拿起那枚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锦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茉莉的芬芳掩盖了底下那丝极淡的、属于复仇的苦涩。
她微微勾起唇角。
萧绝,这份“安神”大礼,望你……好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