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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壶滴漏,已是戌时三刻。山风裹着刺骨的寒意,穿过古刹云隐寺腐朽的窗棂,在回廊间呜咽。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曳,像几簇即将熄灭的幽蓝鬼眼,只能勉强在空阔的佛殿地面投下斑驳惨淡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混杂着香烛余烬与木头霉变的古怪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林湛放下手中半卷磨得边缘发毛的《易经》,指尖冰凉。他的禅房位于寺院极西的一处破败偏院,唯一点缀生机的,只有窗外一丛在风中簌簌作响、墨绿得有些阴森的竹影。隔壁,一道更深的阴影蛰伏着——那间尘封已久的空房,一具不知停放了多少年岁的薄皮枯柩,便停在其中。住持慧明和尚白天带他过来时,那低垂的眼皮、含混其词的叮嘱,连同院门口那道残破褪色的符咒,都像是在极力掩饰着某种深藏的惊惧。然而,对博览杂书、骨子里埋着几分执拗好奇的林湛而言,这警告非但没能将他吓退,反似往一簇暗火上浇了油。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对着摇曳的灯火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近乎自负的弧度,“可若这‘乱神’当真来了,区区一本书生,倒也未必就束手无策。”袖中那卷他自幼研习、几乎翻烂的《易经》,此刻正贴着他的肌肤,带着一丝温热的体意。这本书于他,不仅是穷究天人之道的钥匙,更是安身立命、抵御内心虚无的盾牌。他站起身,走到支摘窗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一道狭窄得仅容一目的缝隙。目光如一道冰冷的溪流,无声地泻向那扇仿佛沉入墨池中的漆黑门户。隔壁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闷的跳动。

梆!梆!

打更的铜锣声自前殿渺渺传来,回荡在空旷寂静的院落里,更添凄清。二更天了。

就在那锣声余韵将散未散之际——沙…窸…窣……

极其细微的摩擦声,自隔壁空房深处传来,像有枯爪在缓慢地抓挠朽木!

林湛屏住了呼吸。窗隙后,他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牢牢锁住那片浓稠的黑暗。时间像是被拉长的蛛丝,每一息都充满煎熬。声音断续片刻,忽又响起,更加清晰——喀啦……吱……

一声低沉的、木头间彼此倾轧撕裂的呻吟,无比清晰地刺入耳膜!那绝非寺中老迈僧人该有的动静!林湛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本能地弓起了背脊,瞳孔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刺痛。他的位置恰好斜对着空房的门缝,一丝微光透入的刹那,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核心!

黑暗中,一只苍白、干枯、布满纵横如树根般筋络的手,毫无生气地从那门缝下方的阴影里无声地探了出来。五指以一种僵硬得令人心寒的姿势搭在冰冷的地砖上,青黑色的指甲弯曲细长,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的利爪。紧接着,是另一只手,同样苍白,同样布满干涸的脉络。

棺盖滑开的刺耳摩擦声彻底消失了,死寂降临。一只穿着陈旧但尚算体面、浆洗得发硬布鞋的脚,踏在了那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半点声响!整个抬身、落地的过程,如同一个极其古老而娴熟的木偶剧,只余视觉上诡异的画面感。终于,一道人影艰难地、几乎像被无形的线吊着般,从半开的门缝里完整地挪了出来。那是个“人”——至少表面上是。

头发稀疏,挽着一个道士髻,用一根黯淡无光的枯木簪固定。身上是一件半旧却不染尘埃的深褐色长衫,样式古朴,像是百年前的装束。枯柴般的身形包裹在这件衣衫下,显得空落落的。它缓缓地转过脸,正对着林湛窥视的方向!

那一瞬间,林湛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那张脸,仿佛是用风干发黄的蜡纸糊在骷髅上勉强撑出的形状!皮肤紧贴高耸的颧骨,毫无水分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污浊的暗黄灰败,布满了细密深刻、如同干旱河床裂纹般的沟壑。两腮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可怖的碗状阴影。下颌骨尖锐地突出,好像一张皮囊之下再无血肉,只剩下骨头的支撑。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几乎看不到眼睑的弧度,只有两点微弱的、仿佛萤火虫尾端般幽幽的灰绿色光点,在黑暗中鬼火般摇曳闪烁,空洞茫然地穿透了林湛所在的窗纸缝隙,毫无焦点地投向远方深邃的夜色。

“老者”没有丝毫表情。他——或者说“它”——就这样直直地、无声无息地站了片刻,灰绿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如死水微澜,扫过一片虚空,又缓缓收回。随后,它以一种绝非活人能拥有的、重心极稳却透着致命僵硬的姿态,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踱向了偏院通向佛殿回廊的月洞门。长衫的袍角轻轻拂过地面,没有带起一丝尘埃。身形一点点融入更庞大的黑暗,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瘦削如厉鬼的轮廓,消失在月洞门森然幽深的弧度里。

院内重归寂静。风依旧在呼啸,竹影依旧在疯狂摇曳。林湛维持着那个僵硬而专注的窥视姿态,直到老者消失处的黑暗似乎凝固成一块冰冷的墨玉,才感到胸口一阵窒息的憋闷,猛地从窗缝前弹开,狠狠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冷汗已无声地浸透了后背单薄的里衣,心脏正狂野地撞击着胸腔,如同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种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柱蛇行而上。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棺中客,夜行尸……”他低语,语速极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然而,那双曾被慧明和尚评价为“过于清澈锐利、不似寒窗书生该有”的眼中,短暂的惊悸之后,竟骤然燃起一团近乎亢奋的火焰!那是属于猎手嗅到猎物气息时的光芒,一种混杂着挑战和探寻欲望的火焰。袖中的《易经》被攥得更紧了几分,那由无数古奥卦象带来的神秘重量,似乎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底气。

不能再等了!

林湛像一头发现猎物的夜豹,动作骤然变得迅疾无声。他疾步冲到屋角,从行囊中飞速摸出一支粗壮的牛油蜡烛和一个火石。黑暗中,只听得几下急促而清脆的“嚓!嚓!”声。火星迸溅。一簇金红的、小小的火焰顽强地燃起在烛芯上,跳跃着,瞬间便稳定下来,撑开一小圈温暖却显得格外孤立的光晕。烛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扭曲晃动,像是另一个不安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有片刻犹疑,果断地拉开自己禅房那道沉重吱嘎的木门,端着那盏唯一能驱散眼前无边黑暗的光源,大步向隔壁那扇地狱之门走去!

风在空院中低啸,裹挟着寒意抽打在脸上。每一步踏在冰冷龟裂的青砖上,都发出清晰得惊人的回响,在死寂的夜里空洞地传开。院中其他禅房的门扇窗扉紧紧关闭,黑沉沉的,如同无数双紧闭的冷漠眼睛。林湛目不斜视,目光锐利如刀锋,只锁定那扇虚掩着的、此刻显得无比幽深危险的门扉。枯枝般的黑影在月洞门外摇曳,如同鬼手抓挠,更衬得手中这烛光的微薄与倔强。

他停在门前。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混合着旧木腐烂、尘土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尸蜡般甜腻与腐朽交织的恶浊气息,猛地从门缝里扑出来,几乎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压下那阵恶心,空着的左手冰凉却稳定地伸出,用力一推!

“吱嘎——哐!”

老朽不堪的门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向内洞开。仿佛一个尘封千年的黑暗胃袋,骤然暴露在人间。

烛光怯生生地探入,如同投石入渊,仅仅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区域。空气厚重得如同黏稠的黑油,视线所及,尽是飞舞盘旋的微尘颗粒。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土,墙角挂着破碎凌乱的蛛网,被微弱的气流扰动,幽魂般摇曳着。空房不大,除了一堆早已朽烂不堪的废木料,房中央那具赫然敞口的薄皮枯柩,便是视线中唯一的庞然大物!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腐朽沉郁的暗褐色,棺板边缘早已磨损得不成形状,露出木头发灰的纤维,如同一具巨大狰狞的虫子遗蜕。此刻,那本该严丝合缝覆盖在棺身上部的厚重棺盖,竟滑开了一尺有余,歪斜着搭在棺体的边沿!那黑黢黢的缝隙,像一张欲言又止、不怀好意的嘴,无声地向林湛展示着它的“杰作”。

棺盖斜开,口子狰狞。

林湛目光如电,飞快地在空荡的室内扫视,确认除了朽木尘土,别无它物。他一步踏入门槛,立刻反手用力扣上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门扇撞击门框,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门外呜咽的风声,同时也将这小小的室内空间彻底隔绝起来。

现在,这里只有他和这口开膛破肚的棺材。

他端着蜡烛,谨慎地挪近那具枯柩。烛光一寸寸舔舐着乌沉沉、粗糙无比的棺壁,照亮上面深刻的划痕和干涸发黑的污渍。一股更强烈的、仿佛陈年骨灰混合了腐烂淤泥的甜腥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晕眩。心脏又不争气地猛烈搏动起来,但那股因窥见秘辛而升腾起的炽热冲动压过了生理的反感。

必须做点什么!

林湛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堆半朽的木板上。烛光摇曳着,在枯柩和墙壁上投射出他巨大而晃动的影子。他弯下腰,双手冰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隐隐泛白,紧紧攀住那块沉重冰冷、粗砺得如同砂纸般的棺盖边缘。深吸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一扳!

“嗬……”他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腰背瞬间绷紧如弓弦。这块腐朽的木头,出乎意料的沉重!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掌心,激起一阵刺痛的寒意。棺盖与棺体接触的部分发出刺耳的木头刮擦声,“咯吱……嘎……”,仿佛沉睡的凶兽不满的呓语。

一尺……两尺……

一寸寸艰难地推移,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在抗拒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沉重的棺盖每一次移动都让那敞开的狰狞缝隙扩大一些,里面黑洞洞的,烛光只能勉强探入几寸,模糊地映照出内壁同样深褐的色泽和某种深色的、污秽的痕迹。

终于!

“砰!”一声闷响。棺盖被他全力拖拽着,重重地与棺体下部严丝合缝地对齐了!所有令人心悸的缝隙瞬间消失,只留下那光滑无痕的、完整的陈旧表面。那口枯柩静静地卧在尘埃里,仿佛从未开启过。

巨大的木头摩擦声彻底消失,房间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湛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空气中腐坏的气味灌入肺叶,带着刮刺般的痛感。汗水沿着额角滑下,啪嗒一声滴落在布满厚厚尘埃的地面,立刻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他看着那紧闭的棺木,一股混杂着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更深沉隐忧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他合上了盖子,为棺中之物……断了它的归途!

它会怎样?它会回来吗?它会……察觉吗?

一个冰冷锐利的念头瞬间切割开思绪——它回来了,不能回“家”了,第一个找上的,会是谁?!

林湛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扫过身后紧闭的门扉,扫过满室荒凉的腐朽和空中悬浮的尘埃。此地不宜久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抄起旁边木板上的蜡烛,连人带光像一阵疾风般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空房!

哐当!禅房的门被他从身后狠狠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震得灰尘簌簌下落。他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一面骤雨中被疯狂擂动的破鼓,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血气冲顶的眩晕感。急促的呼吸在死寂的室内异常清晰。烛光剧烈摇晃,投在墙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狂舞,如同受惊的野兽。

那玩意儿随时可能回来!无处可去的怨怒,会以何等酷烈的方式倾泻?那双灰绿幽火般的眼睛,穿透窗棂的冰冷凝视,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它绝非任人宰割的死物!能挣脱腐朽肉身夜游之物,必有其骇人之能!

逃?此处是远离人烟的荒山孤寺,夜半更深,又能逃往何处?

“遇邪祟,居高为安!梁下三寸,神明不临!”《易经》中的一句批注,毫无征兆地在心底炸响!林湛猛地抬头!

头顶,是粗壮的原木房梁,在烛光摇曳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巨蛇盘踞。

爬上去!

没有丝毫迟疑,身体快过思绪。他急速扫视室内——一方摇摇晃晃的旧方桌,一把朽坏的靠背椅!

“哐当!”椅背撞到桌面。他像一只敏捷的猿猴,一脚踩上吱呀惨叫的椅子,借力猛地蹿上方桌。木板在重压下痛苦呻吟,灰尘腾起一片。动作连贯不停,他探身,双手如铁钩般紧紧攀住那根横亘头顶、粗糙冰冷布满木刺的粗梁!沉腰发力,单腿向上奋力一蹬!

“喝!”一声压抑的低喝在寂静中响起。

身体悬空,全靠臂力带动!常年苦读积攒的几分筋骨之力此刻被逼至极限。冰凉的梁木刺入掌心,传来一阵锐痛。他咬紧牙关,脸上青筋瞬间贲起!终于,一个奋力引体向上,胸口猛地越过梁木高度,沉重的身体随之前倾!他整个人如同蜕壳的虫般,狼狈却无比迅捷地翻滚上了那根唯一的救命横梁!

梁上空间狭窄逼仄,仅容他侧身趴伏。横梁表面粗糙不平,满是木屑和厚厚的积尘,一股浓烈的土腥混合着陈旧木屑的味道直冲鼻端。他紧紧贴伏在冰冷的梁木上,急促的呼吸带起一片飞舞的尘埃。整个攀爬过程不过短短数息,却让他感到脱力般的虚汗瞬间湿透单衣。

他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尽可能将自己扁平地贴合在粗梁之上,同时努力让手中那支赖以照明的蜡烛不至于翻倒熄灭。细长的蜡烛插在他特意带来的一小段掏空的竹筒里,筒口狭窄,火光被巧妙地笼住大部分,只有一小束微弱但稳定得多的光线向下投射开来,堪堪照亮方桌和椅子周围一小块地面。上梁之后,他才有余力熄灭手中另一支烛火,只留这竹筒里的一点微光,如同暗夜中的一只独眼。这点光于他,既是视物的工具,更是黑夜中仅存的安全锚点。窗外月色暗淡,室内绝大部分空间都沉在深黑如墨的浓稠黑暗里。那扇闭拢的破门,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而危险的符号。他在高处,暂时远离了地面。然而,心脏并未因此而平复,反而更加沉重地撞击着胸膛,每一次跳动都如同在回应那无边的死寂。他凝神静听,捕捉着每一丝风吹草动。每一刻的寂静流逝,都如同一把冰冷的锉刀,缓慢地刮擦着他紧绷的神经。它……什么时候回来?

梆!梆!梆!——前殿的更鼓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穿透死寂的夜风,隐隐传来。三更天了。

来了!

最初是死寂。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像一层厚厚的寒冰,覆盖了整个寺院,令人窒息。

然后——

沙……沙……

极细微的摩擦声,从隔壁空房门外的青砖上响起!不是脚步声,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干燥的物体拖曳在粗糙地面上发出的刮擦。声音越来越近!如同钝刀在刮擦骨头,一点一点,从隔壁门口蔓延过来。

林湛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每一寸肌肉都锁死般绷紧。他像是化作了梁木的一部分,连眼珠都凝固了,只有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自己禅房门口那扇紧闭的木门。汗水冰凉地黏在皮肤与布衣之间,冷意直透骨髓。

沙…沙…沙…沙……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拖曳声,在门外停止了。

一息……两息……

时间像是凝滞的寒冰。

“砰!”

一声沉闷、却蕴含难以言喻暴戾的巨大撞击,狠狠地砸在单薄的木门板上!整扇门连同门框都在猛烈地颤抖呻吟!厚厚的灰尘从门楣和缝隙中簌簌落下!

它回来了!它被拒之门外了!它……暴怒了!

“砰砰砰!”连续沉重的撞击声毫无停顿,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力道!每一下都像砸在林湛自己的心口!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他知道,这腐朽的门板,挡不了太久。

“砰——!”随着一声如同朽木断裂的绝望呻吟,门闩在不堪重负的力道下轰然崩断!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由外向内地猛力推开!腐朽的门板重重拍在墙壁上,又弹回来,在无声的夜里发出巨大空洞的回响。

一阵冰冷、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阴风猛地倒灌进来!带着浓烈的朽木与尸腐气息,瞬间卷灭了林湛藏在怀中竹筒里那点微弱可怜的烛火!

室内,陷入绝对的黑暗!

唯有门口,一道模糊的轮廓,如同自深渊裂缝中爬出的异形,切开了室外稍微灰暗的夜幕——正是那个“老者”!它僵硬的身形死死塞在门框之间,枯槁嶙峋,头颅微微歪着,像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又像是在无声地感知着这片属于人类的私密空间。

林湛伏在高高的梁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极度的恐惧与冰冷刺骨的梁木触感混杂在一起,竟让他脑海中奇迹般地保留着一线清醒。他用力闭上眼睛一瞬,再睁开,拼命适应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试图捕捉下方那索命之物的丝毫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漫长无比。他努力放缓呼吸,却依旧能听到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声。

“嚓……”

一个极其轻微、但清晰得如同在耳膜上划过的声音——那是某种干枯脆硬的东西划过地面尘土的声音!它,进来了!

黑暗中感知不到目光,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形压力骤然降临!冰冷、粘稠、带着深入骨髓的恶意!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林湛浑身汗毛瞬间倒竖!那东西“看”过来了!它知道房里有人!它在找!

地面再次传来声音。沙…沙…极其缓慢、拖曳着前行的摩擦声。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碾轮,在黑暗中沉重地滑动。它在移动!它在屋子里……探索!

声音毫无规律,左……停顿……前……右……如同一个醉汉,但每一次停顿,都带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林湛的心,随着那声音忽远忽近、若有若无的移动,时而沉落谷底,时而又绷紧到极致。一股冰冷的感觉沿着脊椎缓慢攀爬,那是被无形之物近距离搜寻锁定所带来的恐怖。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与令人心胆俱裂的摩擦拖曳声中缓慢流淌,如同凝固的毒油,煎熬着他的意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刹那,也许已是一世。

突然!

所有的摩擦拖曳声消失了。

空气像是被突然抽空。

林湛感觉心脏骤停!一股浓烈的、如有实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就像瞬间被投入万丈寒渊之底!仿佛最冰冷的风暴眼,骤然定在了他身下的位置!

一股强大的意念穿透了浓稠的黑暗,带着无边的憎恶与暴怒,精准无误地刺向梁上!如同被剧毒的毒蛇舔舐过后颈!

它——在下面!

林湛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清晰!

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极其微幅地将头向下转动了一点点,一点点……让目光能勉强穿透下方深沉如墨的黑暗,投向那个“盯”住自己的方位。

果然!

就在他身下方桌和椅子那片区域的中心,就在那绝对的黑暗里……两点绿豆般大小、幽幽浮动的灰绿光芒!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意,自下而上,毫不回避地,与他仓惶下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两点幽绿,仿佛深冬荒野中饿狼的瞳孔,又像是腐尸堆上自燃的磷火,充满了非人的兽性、贪婪的饥饿,以及……被彻底激怒的滔天杀意!

那双“绿眼”死死锁定了梁上的猎物!在无边无际、仿佛要将灵魂都吞噬的黑暗里,两点幽绿如同来自地狱的坐标,明灭不定地燃烧着不祥的光芒。

无声的对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毫无征兆地,那双眼睛猛地向上一冲!

一道干瘦僵硬的黑影,如同被黑暗本身投射出的扭曲标枪,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腐恶风,从下方骤然弹射而起,直扑林湛趴伏的横梁!

动作快得惊人!几乎就在林湛意识到攻击发起的刹那,一张惨白干枯、眼窝深陷泛着青灰色的可怖面庞,已经像一张劣质的鬼脸面具,毫无预兆地冲破身下的黑暗边界,清晰地悬浮在他视线正下方不足五尺的距离!那双燃烧着灰绿幽火的眸子死死锁住梁上的猎物,冰冷的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干枯扭曲的手爪伸开,直欲攫人喉舌!

林湛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从胸腔里炸开!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身体本能的挣扎——他像被烫到般猛地向后弹缩身体!脊背狠狠撞在冰冷刺骨的梁木上,坚硬的撞击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强行刺醒了濒临崩溃的神经。

那双鬼爪未能构到目标。

但袭击并未结束!那悬浮着的枯瘦鬼影没有任何落地的迹象,它的双脚似乎仍死死钉在下方冰冷的地砖上,整个僵硬的身躯却违反世间常理地向上猛地弹动!仿佛地底有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将它向上推送了一截!

第二次弹跳!更高!

那张蜡黄枯槁的脸瞬间又近了一截!灰绿的眼眸如同两点烧红的毒针,几乎要刺入林湛的眼球!干枯的爪尖裹挟着寒风,几乎已经擦到了他因恐惧而微微缩起的小腿!

冰冷的、腐朽的气息几乎喷到他脸上!

林湛只觉肝胆俱裂!根本无从思考!他几乎是凭着动物般的本能,疯狂地向梁内侧贴死!冰冷的汗珠顺着眼角额角疯狂滚落。下方,那张充满怨毒的面孔第三次凝聚力量——整个枯瘦僵硬的身躯猛地向下一蹲,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喀啦”闷响,如同在拉伸一张即将绷断的朽弓!

下一刻——

嗡!

一股更强劲的风压骤然从下方腾起!那干瘦的身躯爆发出远超之前的恐怖弹跳力,如同被弓弦弹射出的致命暗器,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第三次狠狠地向林湛所在的高梁扑来!

这一次,那双燃烧着幽绿毒火的深陷眼窝,那张喷吐着腐朽死气的尖削下颌,那些弯曲如钩、闪烁着冷硬青光的枯爪……距离梁木,距离梁上蜷缩的猎物,已不足一尺!

死亡触手可及!那爪尖的寒意,几乎已冻僵了他脸侧的皮肤!

林湛甚至能看清它深陷眼窝边缘那一圈细微溃烂的皮肉!脑中瞬间空白!灵魂深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只剩最原始的、求生的尖啸在无声地嘶鸣!

就在这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绝命一瞬——他紧贴在冰冷梁木上的左侧身体猛地一震!袖筒中那硬质书卷坚硬的棱角,突兀地、无比清晰地顶在了他的肋骨边缘!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如同混沌绝望中最后一根不灭的定海神针!微弱的烛光在脑海中倏然点亮——不,是那书中蕴藏的无穷浩瀚的智慧与力量,如同在意识之海引爆了一轮照亮万古黑暗的大日!

《易》!乾刚坤顺!天道不息!浩然正气……

那卷袖里乾坤、自幼相伴的《易经》!

刹那间,所有崩散的意志强行凝聚成一束决绝的闪电!没有时间思考!没有退路!唯有以命相搏!

“妖孽休狂——!”

一声嘶哑破音、完全走调的厉喝,骤然从林湛咬碎钢牙的口中迸发!它裹挟着无尽的恐惧、暴怒和最后孤注一掷的疯狂,毫无保留地吼了出来!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量也完全榨出!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濒死的毒蛇发出最后一咬!他压在身下的左臂爆发出求生本能所能驱动的所有力量!身体如同蓄满能量的强弓猛地一拧!右手电闪般探入左袖筒!指尖触碰到那熟悉无比的封面纹理,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他甚至来不及抽出整本书,就着衣袖的遮掩,在身体拧转向下的那个瞬间,凭着千钧一发的本能与悍不畏死的决心,五指紧扣住那卷书的中央,带着全身向下扑伏坠落的势能,如同投掷一块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山石,向着身下那张急速逼近、狞恶异常的惨白鬼脸和那两点幽绿的魔瞳,狠狠砸下!

“嗡——!”

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像是砸在了半朽的皮革和脆硬的骨头之间!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通体发寒的、骨裂般的“咔嚓”轻响!

一声低哑压抑、仿佛从喉管深处直接挤出来的、属于非人的“嗬……”声闷闷响起!

呼——!

那直扑而上、带着毁灭之势的身影,如同被一支无形的巨棒狠狠击中颅顶,原本惊人的冲势瞬间瓦解!灰绿两点魔瞳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急剧地晃动、涣散、随即彻底熄灭!整个枯槁身躯被那股俯冲加猛砸的巨大力量牵引,直挺挺地、像一截被伐倒的僵硬死木般,失去了所有动能,遵循着重力的规则,沉重地向下方无边的黑暗之中——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肉体——或者说那具形似肉体的存在——结结实实拍在冰冷青砖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室内轰然炸开!激起一阵沉闷的尘埃气浪!

再无声息。

黑暗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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