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尘缘净
秋末的金陵城裹着层薄霜,青石板路上结着细冰。周文远蹲在院角的菜畦前,指尖捏着棵蔫了的青菜,正对着它念叨:你瞧你这叶子,蔫得像被霜打过似的。明儿我给你施点草木灰,保准能缓过来。
管家阿福拎着药罐从廊下过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爷,您这哪像从前指挥着护院拆肉案的周大少爷?如今倒真成了菜农。
周文远抬头,额角还沾着泥星子。他从前总嫌菜农的粗布衫土气,如今却穿着洗得发白的月白粗布短打,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两条曾经养得白白嫩嫩的胳膊——如今晒得黝黑,倒有了几分结实模样。
阿福,他将青菜放进竹篮,去把东厢房那口箱子搬来。
箱子打开时,霉味混着脂粉香涌出来。最上面是叠着春宫图,封皮上的金粉早褪成了淡粉;底下压着副翡翠骰子,雕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周文远一件件往外拿,扔进院中的火盆里。春宫图烧得噼啪响,露出底下的朱印;骰子滚到火里,翡翠的绿焰舔着空气。
爷,这可是您花大价钱收的......阿福舍不得。
烧了好。周文远拨了拨火,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从前总觉得这些能解闷,如今才明白,最解闷的,是看这青菜抽芽,看这书里的字。
他转身走进堂屋,案上摆着本翻旧的《齐民要术》,旁边压着张字纸,是他抄的《朱子家训》。窗台上的粗陶盆里,几株绿萝垂着新枝,那是他病中亲手种的。
周公子。
院门外传来清润的女声。周文远擦了擦手出去,见是万花楼的翠袖。她穿着素色衫子,鬓边没戴珠钗,手里提着个食盒:听说您病了,我熬了碗杏仁粥。
周文远愣了愣,侧身让她进来:前儿我还让张妈去给你送银子,说......说以后别接我这样的客人。
翠袖把粥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热气裹着杏仁香漫出来:我收着。可周爷你知道吗?她低头搅着粥,那夜你走后,我躲在房里哭了半宿。我不是怕你,是怕......怕自己成了第二个柳氏。
周文远心头一震。翠袖抬眼,眼尾还留着泪痕:我娘也是被人骗了,说跟着阔少爷能过好日子,结果被卖进窑子。我原以为自己聪明,能在这浑水里捞金,可那天见你醉得站不稳,我突然想起我娘临终前说的话——阿袖,别学我,这世道的坑,掉进去就爬不出来
她捧起粥碗:这粥里加了莲子,去去心火。周爷往后,可别再跟自己较劲了。
周文远接过碗,喝到嘴里时,眼泪突然涌出来。他原以为自己早没了泪腺,可这一碗杏仁粥,竟比当年在万花楼喝的玉露琼浆更烫心。
谢你。他抹了把脸,往后......我若有力气,便去学堂教孩子们识字。你若愿意,也可来听听。
翠袖眼睛一亮:我识得几个字,从前在万花楼替姑娘们写过家书......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赵通判骑着青骢马停在门口,身后跟着个书吏,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裹。
周公子。赵通判翻身下马,前日整理旧案,翻到你娘当年捐建的义塾。她手书的《劝善歌》还在,我让人誊了份给你。
周文远接过包裹,打开时,泛黄的纸页上是一行行娟秀的小楷: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墨迹虽淡,却力透纸背。
大人......他喉咙发紧,家母若泉下有知,该多高兴。
赵通判望着院中的菜畦,又看看案头的《齐民要术》,笑道:我昨日路过城郊破院,见那口枯井填了,旁边立了块碑,刻着莫贪杯,莫轻信。应是附近百姓自发立的。
周文远想起那夜的荒院,想起柳氏哭花的妆容,想起陈二刀疤下的绝望。他轻声道:大人的《洗冤集录》里说,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可我觉得,比检验更重要的是......
是人心。赵通判接口,你我在案牍里看了太多,却忘了最险的鬼,从来不在尸体旁,而在人心底。
冬月初八,是周文远的生日。他没像往年那样摆酒请客,而是在义塾里给孩子们煮长寿面。灶上的大铁锅里飘着葱花香,孩子们举着面碗围他转:周先生,这面里有肉!
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周文远笑着给他们擦嘴角,吃饱了,明日跟我去山上种树。
傍晚收工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他衣角:周先生,我阿爹说你是好人。
你阿爹是谁?周文远蹲下来。
是卖糖人的王伯。小丫头歪着头,他说你从前总骂他脏,现在却常给他送米。
周文远摸摸她的头,想起从前在万花楼,他嫌糖人沾了糖渣,用银匙挑着只尝一口就扔了。如今王伯的糖担子就停在义塾门口,竹篾筐里的糖人闪着琥珀色的光,他路过时总会买上两个,分给最调皮的娃子。
腊月廿三祭灶那天,周文远在灶前贴新灶王爷像。阿福端着供品过来:爷,您瞧这像,灶王爷长了络腮胡,跟我小时候见的一样。
周文远笑着点头,将块麦芽糖粘在像嘴上:灶君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阿福,你去把去年的旧像烧了吧。
火苗舔着旧画像,映得周文远的脸暖融融的。他望着跳动的火光,想起那年在暗巷里,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成了猎物;如今他放下屠刀,倒成了自己的救星。
窗外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雪片落在菜畦上,落在义塾的瓦当上,落在枯井填平的新土上。周文远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忽然想起赵通判说的话:世间的鬼,从来都不在暗巷里。
是啊,鬼在人心。可人心也能生光。
就像这雪,落在脏处,化了便脏;落在净处,化了便净。
而他,终于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心,干干净净地,接住每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