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降·云阶九灯
柳林村的夜来得急。李老汉蹲在菜园垄沟边,就着月光数新冒的麦芽——整整三十七株,每株都顶着两瓣翡翠似的芽尖,像是要把整个冬天的寒气都顶开。阿绣裹着他补了又补的旧棉袄,蹲在旁边用草茎给刚出壳的雏鸟搭窝,草茎上还沾着星君琉璃灯的碎屑,在月光下泛着淡金的光。
爹,槐树又哭了。阿绣突然拽他衣角。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里簌簌作响,李老汉抬头,看见最高的那根枝桠上,昨日星君踏过的云痕还没散尽,像片被揉皱的银绢,正往下滴着水珠——不是露水,是带着麦香的清露,落进树下的陶瓮里,叮咚作响。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李老汉正要收拾农具,院门突然被风撞开条缝。阿绣举着半截松明火把冲进来,火光照得她小脸发红:爹!云里有灯!九盏!跟星君昨晚的一样!
李老汉抄起锄头就往外跑。院门口的老槐树下,九盏琉璃灯悬在半空,比昨夜更亮了些,灯芯里翻涌的不是油,是流动的金粉,落在地上便成了细碎的麦芒。云梯从灯影里垂下来,每一步都沾着晨露,湿滑得能映出人影。星君踏云而下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李老汉的破草帽飞出去老远,却没吹灭阿绣手里的松明。
小友,麦芽长得不错。星君的声音像浸过泉水的玉,清冽里带着暖。李老汉这才发现,星君腰间悬着的麦穗吊坠,竟与他怀里的那枚一模一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连带着怀里的麦种都暖烘烘的。
阿绣突然挣脱他的手,往星君脚边跑。她怀里抱着那只瘸腿老母鸡,鸡爪子上还沾着菜园的泥。星君弯腰,伸手摸了摸鸡冠,老母鸡竟不躲不闪,反而歪着脑袋蹭他的指尖。李老汉这才注意到,鸡脚腕上系着根红绳——是昨夜他趁阿绣睡着,用灶膛里的红线编的,本想等麦收时给她系在手腕上。
这小生灵倒通人性。星君直起身,目光扫过院角的陶瓮,你每晚泼的粥渣,都喂了它?李老汉点头,耳尖发烫:原是怕糟蹋粮食,可这鸡...总啄墙根的草籽,倒比喂米还省。星君笑了,眼角堆起皱纹:天地最懂分寸,你给它的半口粥,它会用十倍的活气还你。
说话间,云梯上忽然传来扑棱声。阿绣怀里的老母鸡扑腾着飞上半空,鸡爪子竟抓着根麦秆——那麦秆上长着穗,穗粒饱满得要坠下来。李老汉愣住:这是...星君抬手接住麦秆,麦粒簌簌落进他掌心,竟在他掌纹里发了芽,眨眼间长成寸许高的青苗。
这是你埋在槐树下的麦种生的。星君指尖轻点,青苗突然化作星尘,去年秋收时,你把虫蛀的、鼠咬的、发霉的麦粒都埋在树根下,以为是废物。可你每埋一粒,就替天地存了分善念;每浇一次水,就替人间续了分生机。他抬头看向老槐树,树皮上的金纹更明显了,这树里藏的,是你太爷爷当年逃荒时,从死人手里抢的半袋麦种;你爷爷那年饥荒,拿半块硬饼换了邻居家最后把麦穗;你去年埋下的,是三代人攒的善根。
李老汉喉头哽住。他想起十年前大旱,自己蹲在槐树下啃树皮,是邻村的张寡妇偷偷塞给他半块饼;想起五年前虫灾,他把最后半升麦种分给了断炊的王木匠;想起今早,他蹲在灶台边,把烤焦的麦饼掰碎,撒给了墙根的蚂蚁。
去把树洞里的麦种挖出来吧。星君转身走向云梯,它们等这天,等了三代人。李老汉刚要迈步,阿绣突然拽他衣角:爹,树洞里有光!
老槐树的树洞里,果然泛着暖黄的光。李老汉伸手扒开积年的蛛网,摸出个粗布口袋——布纹是褪色的云雷纹,正是李家祖传的。打开时,麦香裹着陈年艾草味涌出来,麦粒颗颗饱满,胚乳里泛着淡金的光,像是被阳光吻过千百遍。
这是司农星君的麦种?阿绣凑过来,鼻尖沾着麦香。星君在云梯上轻笑:是你们李家的麦种。从你太爷爷开始,每代人都在灾年里留半袋麦种,埋在槐树下。不是为了自己吃,是为了等有一天,能把这把种子,分给更需要的人。
远处传来犬吠。王猎户扛着半扇野猪肉撞开院门,脸上还沾着草屑:李老汉!你家井里咋冒甜水了?我家那口枯井,今早突然涌出泉水,甜得能直接喝!他举起野猪肉,今早打猎,路过西头老张家,他家那棵快死的枣树,今早突然开了花!还有...我昨夜做了个怪梦,梦见白虎衔着麦种,落在你们村老槐树上,醒了就想往这儿跑!
星君的目光扫过王猎户怀里的野猪肉:你昨日在山坳里救的那只受伤的狐狸,是白虎的坐骑。王猎户愣住,摸着后脑勺笑:我就说那狐狸怪通人性的,原来...李老汉突然想起,昨早他去河边挑水,确实看见只瘸腿狐狸蜷在草丛里,他顺手把带的饼渣分了些给它。
星君踏云而起时,阿绣突然喊:星君等等!她捧起老母鸡下的蛋——今早刚捡的,蛋壳上竟泛着淡金的星纹,这个给您!星君接过蛋,放进云端的锦盒里:这是人间第一枚沾着善念的蛋,等麦收时,它会孵出只会唱晨歌的凤凰。
云梯消失在黎明前的暗蓝天色里,只余九盏琉璃灯缓缓飘向东方。李老汉低头看掌心的麦芽,发现每片叶子都刻着极小的星纹,像是谁用金粉细细描的。阿绣蹲在井边,往井里撒了把麦麸——井水泛起涟漪,倒映着漫天星斗,每颗星子里都映着老槐树的金纹。
村东头的刘婶揉着眼睛走过来,手里端着半碗粥:老汉,我家娃说今早看见你家树洞冒金光,我就熬了点粥...你们这是...李老汉把麦种分了她一把:种下去吧,能救半亩地。刘婶接过麦种,指尖刚触到,掌心就泛起暖意,像握住了春天的太阳。
天光大亮时,柳林村的田埂上已经站满了人。有人捧着麦种往地里撒,有人往井里投米,连最吝啬的赵财主都扛着半袋陈粮,往村头的惜物台走去——那是李老汉昨夜带着阿绣搭的,台上摆着虫蛀的麦粒、碎陶片、旧草鞋,每样东西都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阿绣蹲在惜物台边,往上面放了只断了腿的蝴蝶。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翅膀上沾着的,是昨夜星君琉璃灯的碎屑,在风里闪着淡金的光,像极了麦收时扬场的金粉。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李老汉望着满田的新绿,忽然想起星君临走时说的话:天地不贪多,只要人肯把每一粒米都当种子,把每一片瓦都当屋檐。他低头看向阿绣,小姑娘正把最后半块硬饼掰碎,撒给墙根的蚂蚁——那半块硬饼,还是昨夜他从陶瓮底翻出来的,本打算留到麦收时当供品。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麦香。李老汉知道,这不是幻觉。这是三代人埋下的善念,在地下发了芽;是人间烟火里的温度,在天上结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