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春宵蚀骨香
第二日清晨,沈砚舟是被一阵粥香熏醒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见供桌上摆着青瓷碗,白汽裹着甜香漫过来——是鸡汤粥,米粒熬得化在汤里,浮着几星油花,连碗沿都凝着层透亮的鸡油。
“醒了?”
疏桐的声音从庙外传来,带着晨起的清润。沈砚舟掀开外袍要下床,却见她已提着食盒跨进来,月白裙角沾着草叶上的露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浅淡的水痕。
“昨日见你只啃了冷炊饼,”她将食盒搁在供桌上,揭开盖子,“山下竹溪村的王婶最会熬粥,我天没亮就去讨了半只老母鸡,熬得烂些,公子趁热喝。”
沈砚舟接过勺子,触到碗壁时惊了——这粥竟烫得惊人,可疏桐的手却凉得像块玉。他低头喝了一口,鲜甜的汤汁漫过舌尖,竟比绍兴老家的老母鸡汤更浓三分,连喝三碗仍觉腹中暖融融的。
“好喝吗?”疏桐倚着供桌看他,眼尾的琥珀色在晨光里泛着柔润,“我从前在山里,总学不会做饭,上次熬粥还把锅烧糊了……”
沈砚舟抬头,正撞进她的笑里。她发间的碧玉簪在晨光里闪了闪,像滴凝固的露。他忽然想起昨夜,供桌上的油灯燃到后半夜,疏桐抱着琵琶坐得极近,他低头温书时,她的发梢扫过他手背,凉得他打了个颤,却只当是山风冷。
“好喝。”他点头,喉结动了动,“比京城酒楼里的珍馐也不差。”
疏桐的眼睛亮起来:“公子若喜欢,我明日再做。”
从那日起,疏桐便留驻在破庙里。
白日里,她总说“山里的果子熟了”,或是“要去溪边采些草药”,便抱着琵琶往林子里去了。沈砚舟起初还跟着,可入了林子没多远,便见她脚步轻得像片云,转个弯就不见了踪影;有时他在溪边寻到她,她正蹲在水边掬水喝,见他来,便将水泼向空中,溅起的水珠竟凝成细碎的冰晶,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
“疏桐,你……”他欲言又止。
“公子可是觉得冷?”她歪头笑,“这山里秋深,夜里凉得很,公子莫要贪凉,早些回庙里暖着。”
到了夜晚,疏桐必定回来。她总在月上柳梢头时踏月而至,裙角沾着夜露,发间飘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枯梅,又像雪水浸过的沉水香。她坐在油灯旁,有时弹琵琶,有时翻他的书卷。
“公子读的《论语》倒是有趣,”她指尖划过“子曰:关关雎鸠”,“可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终究是圣人的道理。我倒更爱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多热烈,多鲜活。”
沈砚舟合上书卷:“疏桐若爱诗,我明日便抄几首给你。”
“好呀。”她歪头笑,眼波流转,“不过公子可莫要嫌我烦——我夜里总睡不着,听着公子翻书的声音,才能安心。”
沈砚舟听了,只觉心头一暖。他哪里知道,每当他翻书的间隙,疏桐的指尖便会悄悄勾住他的衣角;每当他低头温习时,她的目光便会落在他的后颈,喉间便会泛起腥甜——她修行三百年,原以为早断了七情六欲,可这书生的体温、呼吸,竟比百年前的山泉更让她上瘾。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便是七日。
沈砚舟望着案头的书箱,忽然惊觉《八股范文》的封皮上落了层薄灰——他竟连一页都没翻过。
“公子又在发呆了。”疏桐端着茶盏过来,手凉得像块冰,他却浑然不觉,“可是觉得无趣?”
“不,不。”他慌忙摇头,“只是……近日总犯困。”
疏桐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碧螺春荡起涟漪:“许是山中风大,公子多睡会儿便是。”
可沈砚舟分明觉得,自己的困意不是因风,而是因夜。每夜与疏桐对坐,他总觉得眼皮发沉,明明未饮酒,却像浸在酒里;明明未熬夜,却总在天快亮时昏沉睡去。待醒来时,疏桐已不在庙里,供桌上却摆着新的热粥,碗底压着张字条,字迹清瘦如竹:“公子慢用,晚桐去去就回。”
“晚桐?”他捏着字条问。
“是我小字。”疏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立在庙门口,月白裙角沾着夜露,“公子可还满意?”
沈砚舟转头,正撞进她的眼。那双眼极黑,极亮,像两潭深不见底的井,可此刻却漾着笑:“满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疏桐总说‘去去就回’,可每次都要等到天快亮才回来。”他伸手去碰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凉,“山里的路不好走,莫要摔着。”
疏桐的手指微微蜷缩,随即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她的皮肤冷得像霜,可沈砚舟却觉得烫,烫得他心慌:“公子若是担心,明日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瞧瞧?”
“好。”他应得干脆。
可第二日,疏桐却推说“林子里起了雾,等雾散了再去”。
沈砚舟也没放在心上。他只当是自己多心——疏桐待他这样好,连热粥都每日现熬,怎会是坏人?
直到那夜。
他因连日困倦,温书时趴在案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碰他的后颈。他惊醒时,见疏桐正站在他身后,指尖悬在他颈侧半寸,眼里的琥珀色泛着幽光,像两簇将燃的火。
“公子……”她的声音发颤,“你可知,我为何总留着这把琵琶?”
沈砚舟摇头。
“这是我五十年前在山里捡的。”她抚过琵琶上的裂纹,“那时我受了重伤,倒在溪边,是个穿青衫的书生救了我。他替我包扎伤口,又煮了热粥给我喝……”
沈砚舟心头一动:“可是我祖父?”
疏桐猛地抬头,眼里的幽光褪去,只剩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沈砚舟一怔:“我祖父临终前说过,五十年前在括苍山遇过一位受伤的狐仙,救了她性命,后来那狐仙便再未出现过。”
疏桐的手指攥紧琵琶弦,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原来……原来你知道。”
沈砚舟慌忙摆手:“我不知道!祖父只说那狐仙生得极美,眼尾有颗红痣……”
“红痣?”疏桐摸向自己的眼尾,指尖发抖,“我、我生下来便没有红痣……”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供桌上的烛火摇晃。沈砚舟借着烛光,看见疏桐的袖角滑下一缕白影——那影儿细长,毛茸茸的,像条狐狸尾巴。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疏桐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将袖子往上拽了拽,可那白影又从另一只袖管里钻出来,轻轻扫过供桌上的烛台,“啪”地一声,烛火灭了。
黑暗中,沈砚舟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公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摸到火折子,吹亮了火。
烛光重新亮起时,疏桐已退到庙门口,月白裙在风里翻卷,眼里的慌乱比夜色更浓:“我只是贪恋与你相处的时光……我没有恶意,真的……”
沈砚舟望着她发抖的肩膀,心中的疑虑像藤蔓般疯长。他想起这些日子的身体变化:消瘦、困倦、手凉;想起每夜疏桐靠近时,他总觉得胸闷气短;想起她总在黎明前离去,而他醒来时,床榻上总留着片雪白的狐毛——他原以为是山里的野狐,此刻却突然明白。
“疏桐,”他轻声问,“你究竟是谁?”
疏桐望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我是……我是修行三百年的狐妖。五十年前被你祖父救过,后来……后来我修成人形,总想着再见他一面。可他早已娶妻生子,我只能远远看着。直到上月在破庙,我看见了你——你与他生得这样像,连温书时的模样都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哽咽:“我本不想害你,可我修行不够,只能靠吸凡人的精气维持人形。我原以为吸些元气便好,可近日……近日我总控制不住,总想多留你一会儿……”
沈砚舟后退半步,后背抵在供桌上。他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异状:供桌上从未积灰的粥碗,黎明前消失的脚印,袖中漏出的狐尾,还有自己日渐虚弱的身子——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他的声音发颤。
“我怕。”疏桐抹了把眼泪,“我怕你知道我是妖,便再不愿见我。公子,我……”
庙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沈砚舟转头,见月光下立着个青袍道士,须发皆白,眼神如刀:“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