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卷着雁门城的土腥气灌进伙房后院。萧砚赤着上身蹲在草垛旁,古铜色的脊背像块被揉皱的青铜,刀疤从左肩斜贯到右腰,在阴云下泛着暗褐色的光。他腕间的铁护腕磨得发亮,边缘磕出的豁口里还嵌着半粒草屑——那是三年前在乱军里捡的,当时他背着受伤的偏将冲出包围,护腕就是那时卡在箭簇上,硬生生把箭杆掰断的。
“哥,又在磨枪?”
陈九的声音从草垛后探出来。十五六岁的少年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袖口沾着灶灰,手里攥着半块冷馍,眼睛却亮得像星子。萧砚头也不抬,磨刀石在断枪上来回蹭动,火星子溅在护腕上,又被他用拇指抹掉:“偷吃的?灶上的粥早凉了。”
“那能跟哥的烤饼比?”陈九蹭到他身边,鼻子动了动,“哥,我刚才听见城墙上的梆子响——张校尉说狼主亲率十万骑到了雁门川,说是要‘踏平这破城,烤了玄甲军的骨头煮汤’。”他声音发颤,攥着冷馍的手指节泛白,“我妹……我妹昨天还说,要是狼骑来了,她要跟你学使枪……”
萧砚的磨刀动作顿住了。
三年前的暴雨夜突然涌进脑海。那时他还是玄甲军前锋,陈九才十二岁,缩在战死的民夫堆里发抖,怀里还抱着半块没吃完的烤饼——是他巡营时随手分的。后来他被诬陷通敌,贬到伙房劈柴烧火,倒是常借着送饭的由头,给城墙根下那些没了爹娘的小崽子们塞烤饼。陈九是其中最野的一个,总说等他长大要跟着萧砚当“枪下鬼”,结果真就混进了伙房当帮工。
“狼主的旗?”萧砚拾起断枪,枪杆上的麻绳缠得歪歪扭扭,露出半截乌黑的枪尖——那是斩杀北戎偏将时崩缺的,军法官说“废铁不配姓玄甲”,便把他连人带枪丢进了伙房。
“嗯!”陈九踮脚去够草垛顶的干草,“我亲眼见的,张校尉让人把狼头纛扛上城墙,那旗子金线绣着九只狼眼,风一吹,眼睛都在滴血似的……”
“啪!”
磨刀石突然从萧砚掌心滑落。他弯腰去捡,却见草垛缝里露出半截青铜——是枚虎符,虎首怒目,颔下刻着“玄甲”二字,边缘还留着他当年亲手凿的齿痕。三年前被抄家时,他把虎符塞进草垛最深处,想着等玄甲军重建那天,再用它号令旧部。可如今,玄甲军的旗子早被烧成了灰,只剩半幅挂在城楼上,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哥?”陈九凑过来,目光落在虎符上,“这是……”
“没什么。”萧砚迅速将虎符攥进手心,指腹压在“玄甲”二字上,疼得眼眶发热。他抬头时,正看见城墙上飘起的半幅旧旗——那是他亲手绣的玄甲纹,如今褪成了灰白色,像块被踩脏的裹尸布。
远处传来号角声,悠长而凄厉。
萧砚霍然起身,赤膊的胸膛起伏如鼓。断枪在他掌心转了个花,枪尖挑起地上的草屑,簌簌落在陈九脚边。他弯腰扯下腰间的旧布,裹住虎符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像只护崽的狼:“把灶上的粥端来,喝完跟我走。”
“哥,去哪儿?”陈九愣住。
“出城。”萧砚将断枪往地上一戳,枪尖深深扎进泥土,“去会会那位狼主。”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望着萧砚腕间的铁护腕,望着他左脸那道从眉骨斜贯到下颌的箭疤,突然想起三天前在伙房草垛里翻到的半块染血的布——布角绣着朵并蒂莲,是他妹妹的针线。当时他问萧砚见没见过,萧砚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好活着”。
“哥,我跟你去!”陈九抓起墙角的短刀,刀身映出他发红的眼,“我娘说,你当年是玄甲军最亮的星……”
“星星落进泥里,也得挣扎着发光。”萧砚扯下搭在肩头的旧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走到马厩前,伸手拍了拍枣红马的脖颈——那是匹老马,左前蹄有块月牙形的白斑,三年前在雁门首战替他挡过三支狼牙箭。
“赤焰,”他轻声唤道,“老伙计,今日让你再跑快些。”
马棚里的赤焰抬起头,鬃毛被风掀起,眼睛亮得像两盏红灯。
城外的号角声更近了。
萧砚翻身上马,断枪往鞍上一搁。他望着天际翻涌的阴云,忽然开口:“陈九,你妹妹的事……”
“哥!”陈九猛地揪住他的衣角,“等我杀了狼主,就能救她了!我妹最怕疼,可她说要是能见着你,挨一百下刀都愿意……”
萧砚的手指在枪杆上摩挲。枪杆上缠着的麻绳突然断裂,露出里面包着的半截红缨——那是他从死去的玄甲军弟兄身上扯下来的,原本是要缝在枪头的。
“抓稳了。”他说。
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
草垛旁的尘土被马蹄卷起,露出半截埋在土里的断旗——那是三年前玄甲军的军旗,被叛军砍断后,他偷偷埋在了伙房后院。
风卷着阴云掠过雁门城。
城楼上,半幅旧旗终于支撑不住,“唰”地裂成两半。
而在城外,十万北戎骑兵正踏着晨雾逼近,狼头纛在风中猎猎作响,九只金线绣就的狼眼,正死死盯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