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芦苇荡,总裹着层湿漉漉的凉。
李晟裹着青布短衫蹲在船头,火折子在风里忽明忽暗。他盯着水面倒映的星子,喉结动了动——外祖父咳血的方子上写着“水泽星藻需取月满时三分”,可这芦苇荡的月亮,偏被乌云啃去了半角。
“阿晟哥!”远处传来阿福的吆喝,“再寻不着,老爷该醒了!”
李晟应了声,将船桨往芦苇丛里一扎。竹篙划开水面时,他听见细碎的环佩响——是个姑娘。
“当心!”
惊呼声混着木板断裂的脆响。李晟抬头,就见一艘缀着银铃的小船撞上暗礁,船舷裂开道缝,水“咕嘟咕嘟”往舱里灌。船头立着个穿月白裙裳的姑娘,怀里的木匣撞在礁石上,发出闷响。
“木匣!”她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匣子。
李晟来不及多想,甩了渔网就要跳。阿福在船上喊:“阿晟哥!那是要沉的——”
话音未落,他已扎进冰凉的河水里。芦苇荡的水比想象中深,他蹬着河底碎石往上浮时,正撞进一团柔软里。
“姑娘!”他托住她的腰,触到她单薄的肩胛骨,惊得险些松手。
她怀里仍抱着木匣,指甲几乎掐进匣盖上。李晟抹了把脸上的水,见她闭着眼,睫毛上挂着水珠,鼻尖冻得发白,这才察觉自己后背的短衫早被水浸透,凉得刺骨。
“醒醒!”他拍她脸颊,指腹蹭到她唇上的胭脂,是淡淡的茉莉香。
姑娘终于睁眼,瞳孔里映着他狼狈的模样。她忽然笑了:“李公子,你的渔网……该换了。”
李晟一怔。
“方才我喊‘救命’时,”她指着水面漂浮的破网,“你那网兜还挂在芦苇枝上呢。”
他这才发现自己慌乱中竟没扯断网绳,活像个被拔了牙的老狗。
“先上岸。”他咬着牙扯断网绳,将人打横抱起。
小船早沉了半截,他抱着她踩着露出水面的芦苇根往岸边挪,脚底被碎石扎得生疼。姑娘伏在他颈窝,发间的茉莉散了,落得他衣襟上都是。
“阿嚏!”她突然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抖。
李晟摸了摸怀里的木匣,硬邦邦的,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热度——是她抱得太紧。他将人安置在岸边青石板上,脱下外袍裹住她:“姑娘如何称呼?为何深夜来芦苇荡?”
她缩在外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我叫段清月,是大理来的。”
“大理?”李晟挑眉。李唐镇与大理相隔千里,段氏……他心头一动,想起外祖父提过的“三十年前截杀段氏商队”旧事,可终究没问出口。
“我来寻药。”她摸着怀里的木匣,“我阿奶病了,大夫说要水泽星藻配苍山雪莲……”
李晟想起外祖父的咳血方,喉咙发紧:“水泽星藻长在最深的芦苇荡里,夜里才会浮出水面。”
“我知道。”她仰头看他,眼睛里有星子在跳,“我阿爹以前常带我来。他说芦苇荡的星星,是落在水里的。”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已是子时三刻。李晟抬头,见云层裂开道缝,月亮漏出半张脸,银辉漫过芦苇尖,像撒了把碎玉。
“看。”段清月指着天空,“星星落进水里了。”
李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水面果然浮着星星点点的光——是萤火虫。
“不是萤火虫。”她轻声说,“是我阿爹说的星子。每颗星子坠落,都会有一段缘分升起。”
李晟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夜里的凉意都散了。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方才在码头买的桂花糕,还热乎。”
段清月眼睛一亮,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她掰下半块塞给他:“你尝尝,我阿娘做的。”
桂花糕甜得发腻,李晟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见她捧着木匣,盒盖上雕着缠枝莲纹,与外祖父书房里的旧医书箱如出一辙。
“这匣子……”他试探着问。
“是我阿奶的陪嫁。”她指尖抚过纹路,“里面有半卷医书,是段氏传了三代的。”
李晟心头一震。外祖父说过,当年截杀段氏商队,为的就是半卷医书。
“阿晟哥?”她见他发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低头扒拉桂花糕,“你阿奶的病……能治好吗?”
“能。”她笃定地说,“等我寻齐药材,就能配出药方。”
这时,山巅突然腾起一盏孔明灯。暖黄的光漫过芦苇荡,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段清月仰头望着灯,嘴角翘得像月牙:“这是我阿爹每年七月半放的,他说‘灯到星子落,心愿不会错’。”
“你有什么心愿?”李晟问。
她转头看他,眼尾的茉莉被风吹得轻颤:“等阿奶病好了,我要带她来江南看荷花。对了——”她从怀里摸出块玉牌,“这个送你。”
玉牌是月白色的,刻着“段”字。
“我阿爹说,大理的星星落在玉里,能保平安。”她踮脚替他将玉牌系在腰间,“今晚谢谢你,李公子的渔网,连星星都捞得起来。”
李晟摸着腰间的玉牌,忽然听见她轻声说:“其实……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阿奶不知道我来芦苇荡。”
“为何?”
“因为她总说段氏女不能离开大理。”她低头绞着外袍的系带,“可我想试试,或许……能找到破局的法子。”
远处传来阿福的喊叫声:“阿晟哥!老爷醒了!”
李晟这才惊觉天已快亮了。他将木匣小心收进怀里:“我送你回码头。”
“不用。”她站起身,外袍滑落在地。李晟慌忙去捡,却被她按住手:“留着吧,当信物。”
她转身往芦苇荡深处走,月白裙裾扫过沾露的芦苇,像一片被风卷走的云。
李晟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外祖父的话:“段氏女嫁入李唐,必因星轨逆乱暴毙。”可此刻他望着她发间沾着的茉莉,只觉得这星轨,或许能改。
他将木匣和玉牌贴在胸口,踩着晨露往回走。芦苇荡的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水泽星藻的腥甜,像极了某种命运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