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落在青铜鼎底,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谁在锅里滴了滴油。
方浩没抬头,只把月光盒从鼎边拎起来,抖了抖盒角。又一滴水珠滚出,这次没落,悬在盒沿,颤巍巍的,像在等一句公道。
“祖师爷,”他低声说,“您老欠的灵石,回头别算我头上。”
话音未落,他已将盒塞进怀里,反手从鼎中抽出一捆灰褐色的香。香不长,却沉,缠着褪色的红绳,隐约有檀木与彼岸花混合的冷香。
“最后一捆了。”他看了眼黑焱。
黑焱正蹲在墨鸦布下的阵法中央,四爪被符线缠住,爪心那道符印烫得冒烟。它龇牙咧嘴,尾巴炸成扫帚:“本喵警告你,再往我身上贴符,我就把你炼丹房的蜜罐全推下山!”
“推了也轮不到你。”方浩把香往地上一插,“正好,清清你这身邪气。”
香尖触地,自动点燃。
没有火光,只有一缕灰白烟雾缓缓升起,像雪片逆着风往上飘。烟过处,地面浮出一条泛着微光的路,蜿蜒入雾,尽头不知通向何处。
“往生路。”墨鸦敲了三下阵眼,“走错一步,魂飞魄散。”
“那可得走直点。”方浩扛起鼎,“我这身油渍还没洗,可不想提前投胎当香炉。”
黑焱被阵法托起,悬在莲台上。四灵血土从它爪心渗出,在空中凝成反向符阵,与远处傀儡秘境的纹路激烈对撞。每撞一次,它身上就多一道黑纹,像瓷器裂开。
“疼死了!”它怒吼,“谁说背叛者就得背锅?本喵当年就是顺了点土,种了个猫薄荷园,哪知道你们拿这玩意儿炼魂锻炉?”
“你种的那园子,”方浩边走边说,“后来被血衣尊者当祭坛用了。他每杀一人,就在土里埋一根骨头,说是‘肥土’。”
黑焱僵住:“……那不是有机肥吗?”
“是人骨堆肥。”
黑焱当场干呕。
香灰飘落,铺满第三阶时,忽然凝住,拼出四个古篆——“师弟勿执”。
方浩脚步一顿。
墨鸦指尖一颤:“这字……不是香灰自己写的。”
“是香火里的念头。”方浩冷笑,“有人不想让路走通。”
话音未落,陆小舟袖子一鼓,翡翠白菜“嗖”地窜出半截根须,缠住他手腕。
“哎!”他一抖,“又来?”
白菜根须暴长,转眼爬满往生路,释放出淡粉色雾气。雾过处,众人眼前一花。
方浩看见玄天宗废墟,杂草丛生,牌匾歪斜。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生锈菜刀,身后空无一人。
“重建费用……还没凑够。”他喃喃。
黑焱则看见自己幼时被锁在青铜台上,四灵血土浇在身上,有人念咒:“以叛血为引,开九幽之门。”
它浑身发抖,爪子在空中乱抓。
“幻觉!”墨鸦敲阵,“全是孢子作祟!”
楚轻狂正喝得满脸通红,怀里还揣着半坛灵酒。他一个踉跄,本命剑脱手,剑尖“咚”地插进白菜核心。
刹那间,剑身纹路亮起,竟是《双修阵法图解》第七篇的共享灵识阵。
“呃……”楚轻狂醉眼朦胧,“这招叫‘心有灵犀一点通’,适合双修,不适合……单醉……”
他话没说完,剑身嗡鸣,翡翠白菜的根须忽然一缩,反向吸收粉雾。雾气被抽成细流,汇入白菜叶脉,整株菜泛出柔和绿光。
众人眼前幻象消散。
“你这醉鬼……”方浩瞪眼,“又误打误撞?”
“这不是醉。”楚轻狂抹了把脸,“是灵感。”
他睁开眼,瞳孔竟泛起翡翠光泽,转瞬即逝。剑身上多了几道细纹,像植物根脉。
黑焱盯着他:“你这双修阵法……是不是还能和白菜双修?”
“理论上可以。”楚轻狂认真道,“只要它愿意。”
白菜轻轻晃了晃叶子。
往生路尽头,雾气骤然翻涌,血光冲天。
一人踏出,红袍猎猎,面容冷峻,手中握着断裂的傀儡丝线。
“叛徒。”血衣尊者盯着黑焱,声音如刀,“你毁我魂锻炉,害我主身陨落,今日——”
“你主?”方浩打断,“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将鼎往地上一磕,香烬从鼎中涌出,在空中形成屏障。
“你不是血衣尊者。”方浩冷笑,“你是傀儡。真正的血衣尊者,三百年前就被炼成了第一具水银尸。”
血衣尊者怒极反笑:“狂妄!我乃宗门长老,执掌天罗魔宗刑律——”
“那你记得初代宗主的剑诀吗?”方浩反问,“第三式‘断江’,收剑时该点哪处穴道?”
血衣尊者一愣。
“点膻中。”方浩说,“你连这都忘了,还敢自称长老?”
血衣尊者怒吼,一掌拍出,血雾化刃,直劈方浩面门。
墨鸦阵法瞬间破碎。
方浩不退反进,鼎口对准血雾,低喝:“《冥锻魂诀》——炼!”
香烬化火,将血刃尽数吞没。
就在此时,月光盒剧烈震动。
盒盖弹开,一具枯瘦老者被吐了出来,摔在石阶上。
他睁眼,目光落在血衣尊者身上,声音沙哑:“师兄,你走火入魔了。”
空气凝固。
血衣尊者后退一步:“你……是谁?”
“我是血衣。”老者缓缓起身,“真正的血衣尊者。而你……是我走火入魔时,被剥离的恶念所化。”
他抬手,袖中滑落一枚青铜铃铛,铃舌是半截指骨,刻着“守门人”三字。
铃铛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血衣尊者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笑了:“所以……我追了他五十年,逼他交出垢痂,以为能炼成无垢道体……其实……我只是想找回自己?”
“你不是想找回。”方浩说,“你是想被他骂一句‘脏死了’,好证明你还活着。”
血衣尊者身体一震。
恶念化身仰天长啸,红袍寸寸崩裂,露出内里银白水银之躯。他抬手,指向黑焱:“但你——你才是真正的叛徒!四灵血土,是你带走的!”
黑焱炸毛:“本喵就是顺了点土!谁家正经人拿血土当祭品?再说——”
它忽然顿住。
爪心符印剧烈发烫,地面四灵血土痕迹自动蔓延,竟与恶念化身体内的纹路完美契合。
“认主程序……激活。”墨鸦盯着阵图,“它不是背叛者。它是……钥匙。”
“本喵拒绝当钥匙!”黑焱跳脚,“本喵是商人!纯种黑心!”
恶念化身冷笑:“那你为何能引动阵法?为何能解封九幽?”
“因为……”方浩突然开口,“它不是叛徒。它是初代宗主埋下的‘守门猫’,职责是防止魂锻炉重启。”
他看向老者:“对吧?”
老者点头:“当年宗主预见九幽将开,以四灵血土为引,封印叛徒之血。黑焱……是封印的看守者。”
恶念化身怒吼:“谎言!我才是正统!我才是血衣尊者!”
他扑向黑焱,水银之手直取咽喉。
楚轻狂醉步上前,剑尖一点,双修阵法纹路亮起,竟将恶念化身的动作迟滞半瞬。
“本命剑,”他打了个酒嗝,“也能双修。”
墨鸦三指猛敲阵眼,缺陷阵图铺开,地面裂出虚线,恶念化身一脚踏空。
方浩趁机将香烬全数催出,化作火网,将恶念化身困在中央。
“你的执念太重。”他盯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但你已经不是人了。”
恶念化身在火中挣扎,红袍燃尽,露出内里斑驳的水银躯体。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刻着一行小字:“实验体·贰拾柒”。
“原来……”他喃喃,“我从来不是血衣尊者。我只是……一个容器。”
火势渐弱。
他抬起手,似想触碰黑焱,却又停下。
“如果……我能干净一次……”他声音微弱,“会不会……也算活过?”
方浩没说话,只将最后一撮香灰洒出。
灰落,火熄。
恶念化身化作一滩水银,静静流淌在石阶上。
老者蹲下,拾起那枚青铜铃铛,轻轻一摇。
铃声清越,远处雾气微微波动。
方浩忽然觉得怀里一沉。
月光盒又渗出一滴水珠。
这次,水珠悬在盒沿,迟迟不落。
他盯着它,低声问:“祖师爷,这次又欠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