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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砥柱·孤军】

朔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残破的城楼上,年永临扶着断裂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城下是连绵不绝的叛军营帐,黑旗如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翻卷出肃杀之气。三天前,他带着仅存的两千残部退守这座名为“断云”的边城,身后是通往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身前是数万叛军与勾结的外敌联军。

“将军,该换药了。”叶安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难掩的沙哑。他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昨日巷战中为护年永临留下的刀伤,此刻正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粗陶药罐。

年永临转过身,玄色战甲上凝结着冰碴与暗红血渍,左肋下的箭伤虽已包扎,却仍在渗血。他接过药碗仰头饮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伤亡统计出来了?”

“是。”叶安明垂眸,声音更低了些,“昨夜叛军夜袭,弟兄们拼死守住了西城门,可……能站着的,只剩一千三百人了。粮草也只够支撑两日,箭矢已不足三成。”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金属碰撞与呐喊。年永临快步走到垛口,只见叛军阵中冲出一队骑兵,玄甲黑马,手中长枪斜指苍穹,正是与外敌勾结的“破山营”——昔日镇守北境的精锐,如今却成了叛军先锋。为首那员将领手持重斧,在城下勒马狂笑:“年永临!识相的就开城投降!你父亲当年杀我兄长,今日我便要你血债血偿!”

“痴心妄想!”永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脸上带着新添的刀疤,正将一张强弓拉满,“将军,末将去取他狗命!”

“不可。”年永临按住他的肩,目光锐利如鹰,“对方是在挑衅,想引我们出城。”他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军,眉头紧锁,“破山营擅长攻坚,他们敢如此嚣张,必是有后招。”

话音未落,叛军阵中突然响起牛角号声。随着号声,数十架投石机缓缓推出,石弹上竟裹着浸透油脂的麻布。永安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想烧城!”

年永临眼神一凛:“叶安明,带三百人守住粮仓与水井,绝不能让火头蔓延。永安,你率五百人分守四门,用火箭压制投石机。剩下的人随我登上城楼,准备滚木礌石!”

“是!”两人齐声应道,转身时,叶安明不经意瞥见年永临腰间露出的半块玉佩——那是离京前,他亲手交给艾言知的信物,如今却被主人贴身带着。他喉头微动,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城楼。

投石机的轮轴开始转动,带着火光的石弹呼啸着划破天际。年永临挥剑斩断一块飞射而来的碎石,火星溅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灼痕。“放箭!”他一声令下,城楼上剩余的弓箭手齐齐放箭,虽未能尽数摧毁投石机,却也逼得敌军暂时后退。

“将军!东南角楼着火了!”一名亲兵嘶吼着奔来,盔甲上满是火星。年永临望去,只见东南角的望楼已被烈焰吞噬,叛军正顺着云梯疯狂攀爬。“永安!”他厉声喊道。

“末将在!”永安从另一侧杀来,手中长刀已砍得卷刃,“将军,让我去!”

“带一百人,死守!”年永临将自己的佩剑掷给他,“此剑在,阵地在!”

永安接住长剑,剑身冰凉刺骨。他单膝跪地,重重叩首:“末将誓死不退!”说罢,他带着一百名士兵冲向东南角,很快,那里便传来震天的厮杀与惨叫。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城楼上的血迹,却盖不住弥漫的血腥气。叶安明拖着受伤的左臂奔回,肩头又添新伤:“将军,粮仓保住了,但……弟兄们只剩不到五十人了。”

年永临沉默着点头,目光扫过身边的士兵——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盔甲破碎,却个个眼神坚毅,紧握着手中的兵器。这些人,都是跟着年家出生入死的老兵,是他父亲用性命护着的袍泽,如今,却要在这座孤城流尽最后一滴血。

“将军,你看!”叶安明突然指向远方。年永临抬头,只见叛军阵后突然乱了起来,隐约有炊烟升起,似乎是后方粮仓起了火。紧接着,叛军的攻势竟莫名放缓,攻城的士兵开始后撤。

“怎么回事?”年永临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就在此时,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从城外匍匐而来,胸口插着一支羽箭,却仍拼尽全力嘶喊:“将军!是……是义军!东边来了大批义军,烧了叛军的粮草!”

义军?年永临心中一动。他从未联络过义军,是谁在暗中相助?他想起离京前艾言知说过的话:“乱世之中,百姓才是最坚韧的力量。”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些许寒意。

“将军,叛军退了!”士兵们欢呼起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年永临却未放松警惕,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叛军粮草被烧,必会疯狂反扑,而他们,已快到极限。

夜幕降临时,雪终于停了。城楼上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呻吟与寒风的呼啸。年永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靠着断墙,拿出贴身收藏的一张素笺——那是艾言知写给他的信,字迹娟秀,字里行间满是关切。他指尖摩挲着纸上“珍重”二字,眼眶微微发热。

“将军,永安他……”叶安明的声音带着哽咽,打断了他的思绪。年永临猛地抬头,只见叶安明背着一个人走来,正是永安。少年身上插着三支箭,早已没了气息,手中却仍紧紧攥着那把年永临给他的剑。

年永临接过永安冰冷的身体,手指颤抖地合上他圆睁的双眼。这个总是跳脱爱笑的少年,这个从十三岁起就跟在他身边的护卫,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凯旋的那一天。

“把他……葬在城墙下吧。”年永临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让他看着我们……守住这座城。”

叶安明点头,转身时,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走到城楼边缘,望着城外漆黑的夜空,突然看到远处有几点星火在移动,像是有人在传递信号。他心中一动,想起艾言知身边的白槿言曾说过,江湖中有一群人,擅长用烟火传递消息。

“将军,”他转身道,“或许……是夫人那边有消息了。”

年永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他知道,艾言知此刻一定在为他担忧,可他却无法给她任何回应。他将素笺贴身藏好,站起身,拍了拍叶安明的肩:“传令下去,埋锅造饭,轮流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再战。”

叶安明望着他坚毅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只要这位将军还站着,这支部队就不会垮。他们是孤军,却也是支撑天下的砥柱。

夜色渐深,断云城如一头负伤的巨兽,在黑暗中沉默喘息。城楼上,年永临独自伫立,望着京都的方向,寒风掀起他的战袍,猎猎作响。他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见到艾言知。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必须守下去——为了家国,为了袍泽,也为了那个在远方牵挂着他的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叛军的号角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急促,更加凶狠。年永临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枪尖直指苍穹。城楼下,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彻底吞没。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城楼,“身后,是家国父老。今日,我们便与断云城共存亡!”

“共存亡!”残存的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虽弱,却震彻云霄。

刀光剑影再次交织,鲜血染红了初升的朝阳。年永临冲在最前面,长枪舞动如龙,每一次刺出,都伴随着一声怒吼。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撑不下去了,但他别无选择——他是年家的儿子,是这支孤军的将军,是这座城最后的希望。

激战中,一支冷箭突然从暗处射来,直指他的后心。叶安明嘶吼着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一箭。“将军……走……”他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年永临怀中。

“叶安明!”年永临目眦欲裂,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清越悠扬,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年永临一怔,这笛声……像极了当初在途中救过他的“枕鹤听风”。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掠过叛军阵中,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叛军的攻势竟再次混乱起来。年永临握紧长枪,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无论来者是谁,这都是他们的机会。

“杀!”他怒吼着,再次冲向敌军。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他染血的脸庞,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不灭的火焰。他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必须战斗下去——为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为了远方的牵挂,也为了那句未曾说出口的“知我”。

断云城的攻防战,仍在继续。而这座孤城,以及城中的孤军,正用血肉之躯,谱写着一曲悲壮的战歌。

血珠顺着枪缨滴落,在结霜的城砖上晕开点点暗红。年永临一脚踹开扑来的叛军,枪杆猛地砸在云梯横木上,木屑飞溅中,几名攀爬的敌军惨叫着坠落。他余光瞥见西侧城墙出现缺口,残存的三十余名士兵正用身体堵住缺口,被敌军的长刀一片片割倒。

“跟我来!”他嘶吼着调转枪头,踩着尸骸冲向西侧。刚跑出两步,后腰突然一阵剧痛,一支短箭穿透甲胄没入皮肉。他闷哼一声,反手拔出箭簇,血窟窿里立刻涌出滚烫的血,瞬间浸透了衣袍。

“将军!”幸存的亲兵哭喊着围上来,想替他包扎。年永临挥手打开他们的手,长枪拄地勉强站稳:“守住缺口,我没事。”话音未落,喉头一阵腥甜涌上,他强行咽下,视线已开始发花。

那道白影不知何时飘至城楼,笛音陡然转急,如利刃般割裂战场的嘈杂。年永临看见叛军主将突然捂喉倒地,身后的亲卫群龙无首,阵型顿时溃散。“是‘听’!”他心中一动,这位神秘人竟在此刻再次出手,难道是受了谁的嘱托?

“将军,看那边!”一名老兵指着东方,声音发颤。年永临望去,只见晨曦中扬起数面旗帜,为首一面竟是七绝门的青竹令旗,紧随其后的是绣着白花的止花宫旗号,更远处,无数手持农具、刀剑的流民正呐喊着冲向叛军后阵——是义军,真的是义军!

“他们来了……”年永临喃喃道,紧绷的脊背骤然松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亲兵慌忙扶住他,才发现将军后背的血已浸透了整片战甲,顺着裤脚在地上积成一滩。

七绝门弟子的剑法如行云流水,青影翻飞间,叛军的阵型被撕开一道口子;止花宫女弟子的袖箭刁钻狠辣,专射敌军手腕咽喉;义军虽武器简陋,却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将叛军的后队搅得七零八落。城楼上的残兵见状士气大振,嘶吼着发起反击,竟硬生生将敌军压了回去。

白影在乱军中几个起落,飘至城楼边。年永临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蒙着白纱,身形窈窕,手中玉笛上还沾着血珠。“为何帮我?”他声音嘶哑。

笛音停了,来人轻笑一声,声音清冽如冰泉:“有人托我护你周全,说……你若死了,她会伤心。”说罢,白影一闪,已消失在硝烟中,只留下一支沾着梅香的玉簪,落在年永临脚边。

那玉簪样式简洁,正是艾言知常戴的款式。

年永临捡起玉簪,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簪身,眼眶猛地一热。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联络了义军,是她请动了七绝门与止花宫,是她……一直在背后支撑着他。

“将军,叛军退了!”士兵们欢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年永临望着敌军溃败的背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溅在玉簪上,红得刺目。他靠在垛口上,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他还不能倒下。

因为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去,听他说一句藏了太久的“知你”。

城楼下,义军正清理战场,七绝门弟子在救治伤员,止花宫女弟子们默默收敛阵亡者的尸体。阳光洒满断云城,照亮了满地狼藉,也照亮了幸存士兵脸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年永临握紧那支染血的玉簪,缓缓站直身体。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通往京都的路依旧铺满荆棘。但此刻,他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那是来自远方的牵挂,是穿越烽火的相知,是支撑他走过万劫不复的,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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