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第一卷:归隐山林
晨雾如轻纱,温柔地笼罩着沉睡的青山镇。远山含黛,近水如碧,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雾气交融,将这江南水乡点缀得如同仙境。镇子边缘,一处背靠青山的院落里,早已有了动静。
“嗬!”
一声低沉却中气十足的吐气声在院中响起。赵青山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手中握着一柄厚重的柴刀,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粗大木柴。只见他沉腰立马,手臂肌肉贲张,那柄在战场上曾令敌人闻风丧胆、重达数十斤的九环金背大砍刀,如今化身为一柄普通的柴刀,在他手中却依旧带着一股沙场特有的肃杀与精准。
“咔嚓!”
刀光一闪,甚至看不清他如何发力,一段需要壮汉费尽力气才能劈开的硬木树墩,便应声从中裂开,断面光滑如镜。他动作不停,柴刀挥舞间,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从事枯燥的劳作,而是在演练一套至刚至猛的刀法。一根根顽劣的枝桠被轻易削去,一块块规整的柴火整齐地码放在一旁,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曾是边关令胡虏胆寒的“烈风将军”,双臂有千斤之力,掌中金刀不知饮过多少敌酋鲜血。如今,这身神力,这手刀法,却只用在了这方寸院落,与这些无知无觉的木柴为伍。
厨房门口,江怀柔系着粗布围裙,正小心翼翼地将灶上煎着的药罐端起,将里面墨黑色的药汁滤入一个粗陶碗中。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玉液琼浆。氤氲的药气升腾,模糊了她清丽温婉的眉眼,却更添了几分娴静如水的气质。
她端着药碗走到院中,目光先是落在赵青山那汗湿的脊背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随即化为满满的温柔。她将药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轻声道:“青山,先歇歇吧。药煎好了,趁热喝了。”
赵青山闻声收刀,随手用搭在肩头的布巾擦了把汗,转过身来。那张棱角分明、曾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归隐后才有的平和,只是眉宇间偶尔掠过的坚毅,仍能窥见昔日将军的影子。他走到石桌边,看着那碗浓稠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端起来,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药汁极苦,他的脸皱了一下。
江怀柔适时地递过一杯温水和一小碟自家腌制的蜜饯,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知道你怕苦,喏,去去味儿。”
赵青山接过水杯漱了口,又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那甜意瞬间驱散了苦涩,让他舒展开眉头。他看着江怀柔,眼神柔软下来:“有你在,这点苦算什么。”他顿了顿,看着那堆柴火,自嘲地笑了笑:“想我赵青山,当年在千军万马前也不曾皱过眉头,如今倒被这区区苦药和这堆柴火给拿捏住了。”
江怀柔拿起布巾,自然地替他擦拭背上未干的汗水,柔声道:“劈柴也好,打仗也罢,都是过日子。在这里,你劈的每一根柴,都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家,我心里是安稳的,甜的。”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拂去了赵青山心头那一点点因落差而产生的阴霾。他握住她的手,那双手不再是从前在将军府时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带着些许操劳的薄茧,却依旧温暖柔软。“是啊,安稳。”他低声重复,目光投向院外远处连绵的青山,“比起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边关的刀光剑影,这里已是天堂。只是……”他话音微顿,没有说下去。
江怀柔却懂他。她知道,这位曾经在沙场上纵横捭阖的将军,胸腔里那颗渴望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雄心,并非轻易就能彻底沉寂。如今的平静生活是他所求,但偶尔午夜梦回,听见窗外风声如战鼓,看见天际流星似箭矢,心中那份属于军人的豪情与未竟的抱负,总会悄然涌动。她不曾点破,只是更紧地回握他的手,用无声的陪伴告诉他——无论你选择何种生活,无论你心中是否仍有波澜,我都在这里。
“一会儿我去镇上李婶家看看,”江怀柔转移了话题,“她家小宝的风寒还没好利索,我再去施一次针。”
赵青山点头:“嗯,我劈完这些柴,也去地里看看。前几天种的菜苗,该浇水了。”
简单的对话,充斥着平凡生活的烟火气。这便是他们归隐后的日常,简单,充实,远离了曾经的波澜壮阔。
上午,阳光驱散了薄雾,青山镇渐渐热闹起来。江怀柔提着药箱,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镇子不大,邻里乡亲大多相识。见到她,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江大夫,早啊!”
“怀柔姑娘,又去出诊啊?真是菩萨心肠。”
“江姐姐,我娘说多亏了你的药,她的老寒腿这几天好多了!”
江怀柔一一微笑回应,态度亲切自然。她在此定居时间不长,但凭借一手精湛的医术和温和善良的性子,很快赢得了镇民们的尊敬和喜爱。她收费极低,有时甚至分文不取,只换些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或是乡邻手织的土布,对于贫苦人家,更是时常赠医施药。
来到李婶家,那是一个略显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落。李婶正抱着咳嗽不止的小孙子在院子里焦急地踱步,见到江怀柔,如同见了救星。
“江大夫,您可来了!快看看小宝,这咳嗽咋还不见好呢?夜里都睡不安稳。”李婶眼眶泛红,语气急切。
江怀柔放下药箱,柔声道:“李婶别急,让我看看。”
她仔细地为孩子检查,望闻问切,一丝不苟。孩子的舌苔、脉象、喉咙,她都仔细查看。随后,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摊开,里面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孩子是风寒入里,有些郁而化热,之前的方子力道稍轻了些。”江怀柔一边温言解释,一边手法娴熟地选取穴位,下针又快又稳,孩子甚至没感觉到什么疼痛,几根银针便已轻轻颤动地留在了相应的穴位上。“我再给他行一次针,疏通一下肺经,散散郁热。稍后我调整一下药方,加两味药,吃上两剂应该就无大碍了。”
李婶看着江怀柔专注施针的侧脸,那沉稳自信的气度让她焦灼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行针片刻,孩子的咳嗽果然缓和了许多,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江大夫!”李婶千恩万谢,掏出几个铜钱非要塞给江怀柔。
江怀柔推辞不过,只象征性地收了两文,将剩下的塞回李婶手里:“婶子,留着给小宝买点好吃的,他病好了需要补补身子。药我回去配好,让青山下午给您送过来。”
离开李婶家,江怀柔又走访了几户需要复诊的人家,直到日头近午,才提着空了的药箱往回走。然而,刚走到离家不远的街口,便听见一阵喧哗吵闹声,其中还夹杂着赵青山那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
江怀柔心中一紧,快步上前。只见自家院门前的空地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乡邻。赵青山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般挡在院门前,脸色沉郁,对面是镇上几个游手好闲、名声不佳的地痞,为首的是个绰号“王癞子”的壮汉,此刻正嬉皮笑脸,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赵大个儿,别给脸不要脸!”王癞子叉着腰,一副无赖相,“哥几个瞧得上你家的柴,那是你的福气!识相的,以后每天给爷送两担上好的干柴到镇东头赌坊去,保管少不了你的好处!要不然……”他嘿嘿冷笑两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原来,赵青山劈的柴火质量极好,耐烧火旺,在镇上小有名气。这些地痞不知从何处听说,便想来强索“孝敬”。
赵青山胸膛起伏,握紧了拳头。他生平最恨这等欺压良善之徒,若在军中,早将这等败类军法处置了。但此刻,他牢记着自己已是庶民身份,不愿轻易动武给江怀柔招惹麻烦,只得强压怒火,沉声道:“我的柴,只卖给需要的老实人家,不供尔等宵小。请你们立刻离开!”
“哟嗬?还挺横!”王癞子见赵青山不敢动手,气焰更嚣张了,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推搡赵青山,“一个外来户,敢在青山镇跟爷叫板?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围观的乡邻虽面露愤慨,却慑于这群地痞的淫威,不敢出声。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几位大哥,这是做什么呢?”
江怀柔分开人群,走到了赵青山身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怯意的笑容,看向王癞子等人。
王癞子一见江怀柔,眼睛顿时一亮,污言秽语就要脱口而出:“呦,这不是江小娘子吗?怎么,心疼你家男人了?不如你跟了爷……”
“这位大哥说笑了。”江怀柔打断他的话,脸上笑容不变,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我们家青山是个粗人,性子直,若有得罪之处,我代他向各位赔个不是。”她说着,微微福了一礼。
这番以柔克刚的举动,倒让王癞子一愣,准备好的浑话噎在了喉咙里。
江怀柔继续道:“几位大哥想要柴火,本是小事。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王癞子和他身后几人的面色,轻声道:“我看几位大哥面色隐隐发青,眼白带黄,步履略显虚浮,可是近来时常感到腰膝酸软,夜间盗汗,食欲不振,且……嗯,某些方面力不从心?”
她声音不大,但周围安静,这话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王癞子和他身后几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江怀柔说的症状,他们竟或多或少都有!
“你……你胡说什么!”王癞子色厉内荏地喝道,但底气明显不足。
江怀柔叹了口气,表情真诚中带着一丝医者的怜悯:“我略通医术,观几位气色,怕是沾染了某种不易根治的‘湿邪下注’之症。此症初期不易察觉,但若拖延不治,恐伤及根本,日后……唉。”她摇了摇头,未尽之语比直接说出来更让人心惊肉跳。
地痞中一个瘦猴似的男子忍不住拉了拉王癞子的衣角,低声道:“老大,她……她说得好像有点准啊,我最近确实……”
王癞子心里也打起了鼓。江怀柔的医术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她既然这么说,恐怕……联想到自己近来的不适,他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江怀柔见火候已到,便从药箱里取出几个小纸包,递了过去:“这里是我之前配的一些祛湿健脾的散剂,虽不能根治,但或可缓解几位大哥的不适。若不嫌弃,请拿去先用着。至于柴火之事……”她看了一眼赵青山,又看向王癞子,柔声道:“青山力气大,劈柴是多,但也只够维持家用,实在无力额外供给。还望几位大哥体谅。”
这番连消带打,既点出了他们的“隐疾”加以震慑,又给了台阶下,还送上“甜头”。王癞子等人拿着那几包药散,面面相觑,刚才的气焰早已消失无踪。他们欺负老实人可以,但涉及到自身“难言之隐”,又被当众点破(尽管江怀柔声音不大,但他们做贼心虚,总觉得周围人都知道了),哪里还有心思纠缠柴火。
“咳咳……既然江大夫这么说,那……那今天就算了。”王癞子干咳两声,揣好药包,色厉内荏地瞪了赵青山一眼,“算你走运!我们走!”说罢,带着几个跟班,在周围乡邻隐含鄙夷和窃笑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江怀柔巧妙化解。
围观的乡邻散去,纷纷称赞江怀柔的机智与善良。赵青山看着身边神色恢复平静,正低头整理药箱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他伸手接过药箱,大手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低声道:“怀柔,委屈你了。还要你出面应对这些腌臜事。”
江怀柔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眼中闪着慧黠的光:“有什么委屈的?对付恶人,未必一定要用刀剑。有时候,攻心为上。你看,这不是比打打杀杀干净利落得多?”她顿了顿,声音更柔,“我知道你不愿惹事,想给我一个安稳的生活。我都明白。但我们也无需一味忍让,该护住的东西,还是要护住的。”
赵青山看着她清亮的眼眸,心中那点因隐忍而产生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他的怀柔,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韧,拥有不输于他的勇气和智慧。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说得对。有你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小院炊烟再起,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简单的三菜一汤,摆在石桌上,虽无山珍海味,却充满了家的温暖。
两人对坐用餐,偶尔交谈几句镇上的趣闻,或是商量着明天要做的农活、要采买的物品。饭后,江怀柔收拾碗筷,赵青山则拎起木桶,给院角新开辟的一小片药圃浇水。那里种着江怀柔精心培育的几种草药,长势喜人,嫩绿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夜幕彻底降临,繁星点点,如同碎钻般洒落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赵青山搬了张竹椅坐在院中,仰头望着星空。夏夜的星空格外清晰,那条浩瀚的银河横亘天际,壮丽无比。
江怀柔沏了一壶清茶,端到他身边,也搬了张小凳坐下,安静地陪着他。
没有言语,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赵青山的目光穿过星空,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边关,看到了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如今或许已马革裹尸的兄弟,看到了那猎猎作响的军旗,听到了那苍凉劲疾的号角声。一股豪情夹杂着淡淡的怅惘,在他胸中涌动。他真的能完全放下吗?放下那浸入骨血的责任与荣耀?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头。赵青山回过神,对上江怀柔温柔而理解的目光。她没有问他看到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低声道:“你看,今晚的星星真亮。牛郎织女星隔得那么远,一年还能见一次。我们能这样天天在一起看星星,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赵青山心中一动,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点因回忆而泛起的波澜,渐渐被这真实的温暖抚平。是啊,纵横沙场是为了守护,归隐田园同样是为了守护。守护眼前这个愿意与他共度平凡、用她的方式为他遮风挡雨的女子,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是啊,是福分。”他低沉应道,将她揽入怀中。
夜风轻柔,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和近处药圃的淡淡苦味。繁星无声,见证着这小小院落里的温馨与宁静。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江怀柔靠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中却隐隐萦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这忧虑并非来自白天的地痞,那不过是疥癣之疾。她担忧的是未来,是赵青山那并未真正熄灭的豪情可能引来的风波,是这看似平静的青山镇外,那从未真正远离的、来自朝堂和江湖的暗流。她总觉得,他们的归隐,或许不会一直如此顺遂。
但这丝忧虑,她并未说出口。只是更紧地依偎着身边的男人,仿佛要从这相拥中汲取面对一切未知的力量。
夜色,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