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7年九月初,地中海的酷暑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海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一艘悬挂着意大利王国旗帜的专船,在几艘轻型军舰的护卫下,缓缓靠上了突尼斯城的码头。亚历山德罗·科斯塔一行人踏上了意大利在北非的保护国土地。与他同行的阵容透露着此行非同寻常的意义:殖民事务大臣贾科莫·列蒂(他已卸任首任突尼斯总督,但对此地极为了解)、总参谋部的高级代表、以及一个由工程师、地质学家和商务专家组成的精干团队。官方公告将此行定义为“例行视察保护国经济发展与基础设施建设情况”,但知情者都明白,这是为那场已进入倒计时的军事行动,做最后的现场评估、协调和战前动员。
突尼斯城的欢迎仪式充满了异国情调,却也透着殖民地的生硬拼接感。身着传统长袍、头戴红毡帽的阿拉伯酋长,与西装革履的意大利官员、精明世故的法国及意大利商人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咖啡和淡淡海腥味。亚历山德罗脸上保持着政治家惯有的礼貌微笑,与主要人物逐一握手,发表了一段简短而模糊的关于“意突友好与共同繁荣”的讲话。但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现场每一个人,评估着这座城市的氛围、控制力以及潜藏的紧张。
在总督府,他首先听取了现任意大利驻突尼斯总督的正式汇报。汇报内容多是关于税收增长、治安状况(主要强调对反抗势力的镇压成果)以及意大利移民安置点的建设进度,数字漂亮,言辞乐观,充满了殖民地官员惯有的报喜不报忧。亚历山德罗耐心听着,偶尔提问,重点关切了移民的生活状况和与当地土着的关系,心中却对这份粉饰过的报告打了折扣。
他很快谢绝了后续大部分繁琐的社交宴会和观光行程,在列蒂大臣和军方人员的陪同下,直奔主题,开始了高强度的实质考察。
第一站是突尼斯港的扩建工地。这里机声隆隆,尘土飞扬,新的深水码头和巨大的钢结构仓库正在拔地而起。“首相阁下,新码头完工后,将能同时停泊五艘万吨级货轮,起重能力提升三倍,仓储面积扩大四倍。”工程总监兴奋地介绍着。亚历山德罗仔细查看着图纸和施工质量,特别询问了码头的抗毁伤能力:“这些仓库的顶棚和墙体,能否有效防御可能的炮火袭击?有没有规划隐蔽的物资疏散通道?”得到有些含糊的答复后,他立刻指示随行的总参谋部军官:“记录下来,限期整改。这里将是我们的生命线,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随后车队扬起尘土,深入内陆。他们参观了由科斯塔集团投资控股的大型磷酸盐矿。巨大的露天矿坑里,工人们正在忙碌,矿石被装上小火车运往海岸。亚历山德罗询问了产量、运输成本和国际市场价格。接着,他们又视察了一片由意大利移民经营的大型农场。来自西西里和南意大利的农民们正在辛勤地开垦着略显贫瘠的土地,引水灌溉,种植着橄榄树和葡萄苗。景象看似一片蓬勃生机,象征着意大利文明的移植。但放眼望去,周围是无垠的、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荒凉地貌,远处是沉默而警惕的阿拉伯村庄,这景象无声地诉说着环境的严酷、开发的艰难以及潜在的、根深蒂固的文化隔阂与抵抗风险。
最重要的行程,是前往靠近的黎波里塔尼亚边境的意大利前沿军事基地。这里的气氛与后方截然不同,充满了临战前的肃杀和紧张。亚历山德罗检阅了早已部署于此、经过数月适应性训练和强化演习的“沙漠突击部队”。
士兵们皮肤被北非的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穿着合身的卡其色热带军服,戴着宽檐防沙帽,队列整齐,装备擦得锃亮,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的眼神坚毅,精神饱满,显然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亚历山德罗观看了他们进行的战术演练:骑兵分队(搭配着经过训练的北非骆驼)进行快速迂回包抄;步兵在模拟的土坯村落中进行逐屋争夺的攻坚训练;工兵演示如何快速构筑沙漠防御工事和寻找水源。
演练场面逼真,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亚历山德罗看得非常仔细,不时向旁边的驻军司令询问细节。
当晚,他与基地的基层军官和士兵代表共进了一顿简单的晚餐。餐桌上没有珍馐美味,只有军队的标准伙食,但气氛却格外热烈。亚历山德罗放下首相的架子,仔细倾听士兵们抱怨沙漠靴不耐磨、沙尘经常导致步枪卡壳、野战通讯距离太短以及最大的敌人——那无休无止的干渴。他认真地听着,一一记录下来,并当场宣布:立即拨款更换一批更适合沙漠环境的装备;加强后勤水罐车的配置;责成科斯塔研究院尽快改进通讯设备的防尘性能;同时,全体驻北非部队的伙食标准和野外作战津贴即刻上调百分之十五。
这番务实而慷慨的举动,通过士兵之口迅速传遍整个基地,极大地鼓舞了低迷已久的士气。士兵们意识到,罗马的首相并非遥不可及,他关心他们的死活。
然而,真正的核心会议,在夜深人静时,才在基地深处一间戒备森严、隔音良好的作战会议室里展开。与会者只有寥寥数人:亚历山德罗、殖民事务大臣列蒂、驻军最高司令官德尔·卡雷托将军、军情局北非总负责人、突尼斯总督。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军情局负责人首先汇报,语气冰冷得像机器:“‘事端’已准备就绪。我们的人已接触并武装了三个靠近边境、对土耳其人极度不满的部落。随时可以制造一场‘针对意大利商队’的‘血腥袭击’,或者一场‘土耳其边防军偏袒一方引发的部落冲突’。证据和‘受害者’都会准备好,足以在舆论上占据主动。”
接着,德尔·卡雷托将军指着巨大的军事地图,汇报了军队的最终准备情况:“所有作战物资已提前秘密储备于边境数个隐蔽点。进攻路线已反复侦察,选择的登陆点和进攻路线土军防御最为薄弱。对的黎波里、胡姆斯、班加西等主要目标的情报已细化到敌军连一级的布防、指挥官性格和供水点位置。部队士气高昂,求战心切。目前最大的非战斗威胁,仍是酷热和长距离行军可能带来的脱水和后勤补给压力。”
最后,突尼斯总督补充道:“按总参谋部计划,由我们武装和训练的突尼斯当地阿拉伯辅助部队(主要由对利比亚有世仇或渴望战利品的部落组成)首批已组建约五千人,已完成基本训练。他们将主要负责后续的占领、巡逻和在内陆地区清剿残敌,以减轻我正规军的压力和伤亡。”
亚历山德罗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从突尼斯到的黎波里的海岸线来回划过,那是一条即将被鲜血和火焰染红的道路。会议室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眼中没有任何犹豫或动摇,只有冰冷的决心和清晰的指令:“很好,一切按原定计划执行。但是,先生们,我要提醒你们,也提醒我自己: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速胜。我要的是一个相对稳定、能够为我们长期提供矿产、农产品和战略纵深的殖民地,而不是一个永远需要消耗我们兵力财力去镇压的烂摊子。军事行动要果断迅猛,但后续的治理必须跟上,要懂得分化拉拢,要建立有效的秩序。明白吗?”
“明白,首相阁下。”众人压低声线,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决绝。
离开突尼斯前夜,亚历山德罗独自站在总督府的阳台上,眺望着南方漆黑一片的夜空。月光如水,洒在眼前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上,它静默无声,却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危险。他知道,这片沉寂即将被震耳欲聋的炮火和喊杀声打破。突尼斯,这个他精心经营了数年的跳板,即将履行它最终极、也是最残酷的使命。
专船缓缓驶离突尼斯港,返回意大利。亚历山德罗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的非洲海岸线,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所有的铺垫都已就绪,所有的齿轮都已紧紧咬合。箭,已稳稳地搭在弦上,弓已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