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微的挪动,牵扯了满身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针扎入骨髓。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一片模糊的昏黄,许久才看清头顶的木质房梁,雕着些看不懂的繁复花纹。
“小兄弟,是你救了我?”
沙哑的嗓音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一个身影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身形单薄,像是一株风中的青竹。
“昨晚恰好看到你倒在门口,便给你上了些药。”
小乙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寻常事。
那人挣扎着想要看清小乙的脸,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
“多谢小兄弟的救命之恩了。”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小乙的目光落在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胸口,那里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倒没有什么致命伤,可是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给你添麻烦了。”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江湖人的客套,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确实是惹下了些麻烦。”
小乙并未客气,而是说了实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这句话,让房间里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
那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小兄弟,待我脱困,定当厚报。”
他许下的承诺很重,仿佛那厚报是他囊中之物,随时可以取出。
小乙却轻轻摇了摇头,烛火下,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我救你也并非想要什么报酬,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罢了。”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淡然。
“不过,还需要你跟我言明,你究竟是何人?”
小乙的目光如刀,缓缓地刮过男人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的变化。
男人眼神一凛,那股久经风浪的警觉瞬间回到了身上。
“小兄弟,请恕在下不便告知。”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小乙并不意外,只是继续问道。
“那又是何人要加害于你?”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尖锐,直指核心。
男人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多看小乙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泄露心中的秘密。
“小兄弟,你的救命之恩,在下永世不忘,可是在下实在不便透露这前因后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也带着一丝无奈的疲惫。
小乙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
“那你叫什么总可以告诉我吧?”
这是一个退让,也是最后的底线。
男人沉默了更久,久到小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叫周裕和。”
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
小乙点了点头,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既如此,那我也不能留你在此了。”
这句话,比窗外的夜风还要冷。
周裕和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苦笑。
“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是否方便告知恩人姓名?”
他问这句话,是真的想记住这个名字,无论将来是报恩还是……
“不必了,出去之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
小乙站起身,语气里没有半分挽留的余地。
周裕和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中一横,牙关紧咬。
他强撑着那副破败的身躯,双臂用力,想要从床上坐起。
可是刚起来分毫,一阵撕心裂肺的钻心之痛就从四肢百骸涌来,瞬间将他所有的力气抽干。
那股剧痛像是一头凶兽,在他体内疯狂冲撞,要将他撕成碎片。
身上的几处伤口应声崩裂,温热的鲜血迅速渗出纱布,染红了身下的床单。
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又重重倒回了床上。
“别动,唉!”
小乙回过身,快步上前按住他,叹息声里满是无奈。
“算了,你先别动。”
周裕和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看着小乙,眼中是藏不住的颓然。
“小兄弟,你对在下的救命之恩,我定当相报。”
他还在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环顾四周,这房间陈设简单却用料考究,绝非寻常人家。
“不知可否告知,我这是在哪儿?”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落入了怎样的一个境地。
小乙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凳子上。
“这是哪儿,我也不便告知于你。”
一个不愿说自己的来历,一个不愿说此地的来历。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周裕和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沉默像是一张大网,将两人笼罩其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久,许久。
又过了一会儿,小乙还是率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兄,这里确实不是留人之所,你在城中可有亲人?”
他改了称呼,一声“周兄”,让气氛缓和了些许。
周裕和自嘲地笑了笑,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小兄弟,在下孤身一人,在西凉并无容身之所。”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四海为家的苍凉。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小乙。
“不过,在下如果所料不错,这应该是西凉城中,那座当朝皇子的宅院吧?”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这房间的墙壁,看到外面的世界。
小乙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了平静。
“哦?你倒是心思缜密啊!”
他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赞了一句。
“没错,正是这里。”
周裕和听到肯定的答复,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愈发觉得深不可测。
“那小兄弟是?”
他试探着问道,语气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我叫小乙,也是个过客而已。”
小乙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自己只是恰好路过此地,歇一歇脚。
周裕和显然不信,能在皇子府邸中来去自如,还能做主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重伤之人,岂会是寻常过客?
“原来是小乙兄弟,能在这里做客,还能做主救人的,想必也不是一般人物吧?”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恭维,也带着几分刺探。
小乙闻言,只是呵呵一笑,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就是个小小的差役,来这儿也是机缘巧合,今日我便要离开这里。”
他将自己的身份说得越发卑微,像是在刻意撇清什么。
话音落下,小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如果周兄不能告知我你的身份,那我确实没法将你留在这。”
他将问题又抛了回去,这一次,带着不容拒绝的决断。
周裕和的脸色变得极为复杂,挣扎,犹豫,恐惧,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小乙兄弟,不是我不说,而是我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了,只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他看着小乙,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沉重。
小乙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微微上扬。
“可是你不告诉我,我只能将你送到这大街上,以你现在的伤势,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将周裕和逼到了悬崖边上。
生路,或是死路,只在他一念之间。
周裕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如若小乙兄弟不怕惹火上身,那我便告知一二。”
他终究是选择了妥协,因为他想活下去。
小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说吧,我也算是见过些风浪了。”
这句平淡的话,却透着一股远超他外表的沧桑与自信。
周裕和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悠远,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好。”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那段足以致命的过往。
“我是云州人,早些年被一个神秘组织派遣到西越国做密探。”
“经过我多年蛰伏,最终在西越国的一个商行扎根落脚。”
“打拼多年,最终成为了商行的掌柜。”
“后来我偶然发现,商行除了正经营商之外,还与赵国的朝堂中人有些秘密的勾当。”
“我悉心收集了他们交易的信息,暗中记下一本账册。”
“本想将这账册交给与我对接之人,可是半年前,不知为何,与我联络的人竟然莫名消失,无从联络。”
“我费尽心思去寻找组织的人,但无论如何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一夜之间,好像这个组织消失了。”
“而我记录的账册,也不慎被发现。”
“于是我连夜带着账册逃回了赵国。”
“可是对方却不依不饶,派了很多杀手追杀我。”
“东躲西藏,舍命逃生,这才沦落至此。”
周裕和说完,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他的故事像一块冰,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小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知道周裕和只是说了些皮毛,隐去了所有关键的名字和地点,但这已经足够了。
只是,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时间轴,好像有点熟悉。
半年前……一个突然消失的神秘组织……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小乙的脑海,将所有零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周裕和的内心。
“你口中所说的神秘组织,可有神机二字?”
这句问话,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裕和的心上。
周裕和的瞳孔猛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小乙,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怎知……”
通了,小乙明白了。
一切都通了。
半年前,那个突然从朝堂与江湖中销声匿迹的庞大势力。
正是因为那个男人,赵衡的入狱。
而轰然倒塌,化为尘埃的,神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