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烟雨,终有停歇时。
这片温柔乡里,似乎连骨头都快要被泡得酥软了。
三个月的假期,悠长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却也终究到了尽头。
“少主,多保重。”
周裕和躬身一揖,言辞恳切。
不知从哪一日起,那声“小乙兄弟”,便悄然唤作了“少主”。
这称呼里,没有半分谄媚,只有一种江湖人寻到主心骨的踏实与认可。
小乙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知道,这一声“少主”,承载的是整个瑞禾堂的兴衰荣辱。
“这‘瑞禾堂’,我一定会和钱兄一起,让他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周裕和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坚韧而明亮。
“周兄,钱掌柜,这里就拜托二位了。”
小乙的目光扫过两位掌柜,话语沉静。
“明日我们便要回凉州城。”
“漕运之事,待我下次回来,定当解决。”
这句承诺,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只有小乙自己知道这承诺有多重。
老萧手臂一振,马鞭在湿润的空气中,甩出一声清脆的爆响。
马车启动,小乙、王刚,以及那位始终安静的燕妮姑娘,在周裕和与钱公明复杂的注视下,向着凉州城驶去。
车轮滚滚,江南的秀丽风景,在身后渐次模糊,最终化作一抹淡淡的青色。
凉州城。
还是那座城东的僻静院落,也是小乙的新家。
王刚与众人作别,回了自己家中,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次日。
小乙换上一身许久未穿的公服,走进了凉州府衙。
那身皂隶的衣服,再穿上身,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
“哟,回来了啊!”
一个粗犷的嗓门响起,是张武。
“寻着你那亲人了吗?”
张武的关心,带着几分官场老油子的随意。
“多谢五哥关心。”
小乙脸上堆起熟悉的笑容,熟稔得仿佛从未离开。
“唉,可惜家境变迁,虽然有了些眉目,可是并未寻到那位叔父。”
这套说辞,他在回来的路上,早已想得通透。
“没关系,日子还长呢,慢慢来。”
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深究。
“嗯,五哥,算算日子,我该去北仓见陈大将军了。”
小乙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大将军曾与我约定,让我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他一次。”
“所以,最近有去北仓的活儿嘛?”
他搓了搓手,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市侩与窘迫。
“你小子,一回来就要走啊?”
张武斜睨着他。
“唉,不瞒五哥,寻亲这些时日,花销颇大,实在是……”
小乙嘿嘿一笑,将一个“穷”字,写满了整张脸。
他真正想见的,并非陈大将军。
而是那位身在北仓,手眼似乎能通天的赵衡。
市舶司的王大人,这根扎在江南的刺,或许只有赵衡,才有法子将其拔除,或者,变成自己手里的一枚棋子。
“几日后倒是有个去北仓的差事,不过听说就是个马匪头子,想必没什么油水啊?”
张武咂了咂嘴,有些嫌弃。
“没事儿,见大将军重要。”
小乙的眼睛亮了。
“那好,可别说五哥我亏待你啊!”
五日后。
小乙与王刚,再次启程。
驾车的依旧是那个沉默如山的老萧。
只是车厢里,再没了那位身姿绰约的燕妮姑娘。
马车先是驶向了凉州大牢。
那地方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霉烂与绝望混合的酸腐气味。
很快,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此人被押上车时,手腕上还套着沉重的铁镣。
他身材异常健硕,像一截矮墩墩的铁桩。
可个头却不高。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腿,呈现出明显的弯曲弧度。
那不是天生的畸形,而是一种被马背长年累月打磨出的印记。
上了车,小乙只瞥了一眼,便对王刚道。
“把锁去了。”
王刚一愣,随即依言照做。
“咔”的一声轻响,镣铐落地。
那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公差。
他姓马,名标。
一番简单的通报姓名之后,车厢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车轮压过沙砾的“沙沙”声,单调而催人欲睡。
小乙闭目养神,心思却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与临安之间来回穿梭。
王刚正襟危坐,警惕地盯着那个新上车的囚犯。
马标则缩在角落,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路途遥远,寂寞是最好的催化剂。
时间久了,话语便如干涸河床里的细流,慢慢渗了出来。
原来这马标,是西北陇城人氏。
他的营生,是贩马。
小乙心中一动。
马标似乎看出了他的兴趣,话匣子便打了开来。
他说,陇城虽地处西北边陲,却承载着整个赵国将近三分之二的马匹生意。
而他手下,有上百号跟着他吃饭的马贩。
当地人,称他们为“马帮”。
马标说到此处,自嘲一笑。
他说,那算不得什么江湖帮派,更像是一个抱团取暖的商会。
而他,便是所有人推举出来的头领,是那马帮的当家之人。
王刚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那你这般人物,怎会沦为阶下囚?”
马标脸上的豪气瞬间黯淡下去,化作一抹深刻的屈辱与愤怒。
他说,只因他挡了别人的财路。
有人在暗中,大肆收购军用级别的战马。
何为军用级别?
那是能披甲冲阵,能日行数百里,足以左右一场战局胜负的宝马良驹。
马标说,这种级别的马匹交易,按大赵律例,每一匹都要在官府留下档籍,严禁私下大规模买卖。
可那些交易,却全都在暗中进行,绕开了所有官面上的流程。
他觉得此事背后,水深得可怕,便动用马帮的势力,暗中阻止了这些交易。
他以为自己做的是替官府分忧,为国朝守门的正义之举。
可没想到,一张早已织好的大网,就这么当头罩了下来。
他被人设计陷害,安上了一个“勾结马匪,盗卖军马”的罪名,打入了这不见天日的牢狱。
小乙安静地听着,脸上面无表情。
他的脑子里,却像是炸开了一锅沸水。
漕帮。
马帮。
他只觉得一阵荒谬的发懵。
这世道,怎么遍地都是“帮”?
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
私盐。
通敌。
漕运。
军马。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拎出来,都是足以让九族消连的滔天大罪。
这绝不可能是几个商人,几个江湖草莽,凭着一腔热血或是一时贪念就能做成的。
瑞禾堂的漕运,被一个与官府勾结的漕帮掐断了咽喉。
西北的军马,被一股不知名的势力暗中收购,而试图阻止这一切的马帮头领,却被官府捉拿。
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在江南的水路与西北的马场,落下了棋子?
小乙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原以为,江南之事,不过是地方官商勾结,谋取私利。
可如今看来,那所谓的市舶司,那“王大人”,或许也只是这张大网上,一个不起眼的节点。
从私盐到漕运,从通敌到军马……
如果当真这些事情是同一股势力所为。
那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车轮依旧在滚滚向前。
可小乙却觉得,这辆马车,正载着他,驶向一个巨大而未知的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