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鸿让漕帮众人折服,如蛟龙入江,定鼎风波。
可在小乙看来,这一切都太过顺利。
顺利得像一出早已写好戏文的折子戏,少了些许变数,便也少了些许真实。
真正能掀翻船板的大风大浪,应当还在后头,藏在无人得见的深水之下。
只是,三天之后便是瑞禾堂新米开运的吉时,时不我待,也容不得他们细细思量。
裴疏鸿在史燕妮的陪同下,如快刀斩乱麻,很快便将漕帮盘根错节的脉络梳理清晰。
三日后远航所需的船只与人力,也在他一声令下,调遣完毕。
一切,都显得那般井然有序,顺风顺水。
漕帮这艘在嘉陵江上横行了数十年的大船,虽在旦夕之间换了舵主,而且还是个口音都不同的外来汉。
可有史燕妮这位名正言顺的“少帮主”在旁站着,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们,倒也无甚闲话说出口。
毕竟,那一日江水中的蛟龙之姿,已深深刻入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忙碌,瑞禾堂的新米,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抵达了码头。
一辆辆装载着饱满米袋的马车刚刚驶抵江岸,另一队不速之客,也随之而至。
那是一队身穿皂衣的衙差,腰挎朴刀,满面煞气。
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敞着怀,露出护心毛,一张口便是浓重的江南口音,在这嘉陵码头显得格外刺耳。
“都停下,都停下!”
他手中朴刀的刀鞘在车板上敲得砰砰作响,惊起一片尘土。
“这些米,来路不正,我怀疑是赃物!”
那汉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张张惊愕的脸,最后厉声喝问。
“谁是管事儿的?”
人群中,周裕和连忙一路小跑着挤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这位官爷,误会了,天大的误会了。”
他拱着手,腰几乎弯成了一张弓。
“小的是这‘瑞禾堂’的掌柜,这些米,皆是我们从各地高价收购而来的新米,手续齐全,绝无问题。”
那领头的衙差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冷哼一声。
“衙门前日接到报案,说有伙不开眼的山匪,在官道上抢了一支运米的车队。”
“我看你们这批米,就很有问题。”
他不给周裕和任何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声如洪钟。
“来人,把这个管事的给我押回去!”
“再留下几个人,把这些米都给老子看好了!一只米虫都不许飞出去!”
话音未落,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差便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周裕和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身影仿佛凭空出现,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那两名衙差的身前。
是小乙。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众人面前。
“这位官爷,行事是否有些太不讲道理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丝凉意。
“无凭无据,便要随意拿人?”
他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周裕和,又将目光移回那领头衙差的脸上,缓缓说道。
“真要拿人,我跟你去。”
那衙差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一身寻常布衣,瞧着也不像什么大人物。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小乙嘴角微微一翘,那笑容里却无半分笑意。
“我便是这‘瑞禾堂’的新东家。”
“好!”
那衙差怒极反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管你是什么新东家旧东家,到了府衙大牢,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也得卧着!”
“带走!”
他再次下令,这一次,目标直指小乙。
小乙没有反抗,只是扭头对身后的周裕和轻声叮嘱了两句。
“你们把米看好了,在此等我回来。”
那两名衙差见他如此配合,便也毫不客气,拿过绳索,将他双手反剪,捆了个结结实实。
史燕妮眼见小乙被押走,急得在后面连声呼唤,却被一只苍老的手臂稳稳拦下。
是老萧。
“放心吧,他没事。”
老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听到老萧这句笃定的话,史燕妮那颗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回了原处。
……
小乙随着那队衙差,一路穿街过巷,被径直押到了嘉陵城的府衙。
没有升堂,没有审问。
他被带到了后堂一处临时关押犯人的监牢。
那是一间潮湿、阴暗的石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随着沉重的牢门“咣当”一声巨响,铁锁落下,小乙便被独自一人关了进去。
那几名衙差办完了差事,正要转身离开,嬉笑声中带着一丝得意。
这时,牢中的小乙终于开了口。
“我说各位官爷,人也押回来了,就这么关着,不审一审吗?”
为首那衙差转过身,隔着栅栏,脸上满是戏谑的冷笑。
“哼,等着吧!”
“什么时候把你这肚子里的油水都控干净了,什么时候再审!”
小乙闻言,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牢中显得有些莫测。
“几位官爷,有劳了。”
“烦请给府尹大人捎句话。”
“就说,这是西凉和北仓两军的将军令,让他,速来见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乙从怀中掏出了那两枚将军令,接着便手腕一抖。
两道乌光破空而出,不偏不倚,落在了那为首衙差的身前。
那衙差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令牌入手,一股沉甸甸的寒意瞬间从掌心传遍全身。
他虽不能辨别这两枚令牌的真伪,可那非金非铁的质感,那上面雕刻的图案传来森然杀气,无一不在告诉他,此物,绝对非同小可。
同样是令牌,他摸了摸自己腰间那块府衙发的身份腰牌,只觉得像一块不值钱的破铜烂铁。
那衙差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
万一……万一是真的,那他今天抓的这位,和他这颗吃饭的脑袋……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小乙靠着冰冷的石墙,神情淡漠。
“你只管去传话。”
“莫要耽误了府尹大人的时间,也莫要耽误了你自己的。”
那衙差闻言,如遭雷击,再不敢有半分犹豫,也顾不上跟同伴解释,抓着那两枚仿佛烫手山芋般的令牌,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不多时,牢门再次打开。
还是那名衙差,只是此刻的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看小乙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尊神佛。
小乙被他“请”到了公堂之上。
堂上,嘉陵知府高坐案后,惊堂木一拍,声色俱厉。
“大胆狂徒,你究竟是何人,竟敢伪造军令,假冒军中参将?”
小乙立于堂下,神色不变,淡淡反问。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那知府冷哼一声,将两枚令牌拍在案上。
“一人之身,怎可能同时拥有两军令牌?”
“这分明是伪造的假货!”
小乙笑了。
“真与假,大人何不亲自遣人,去问一问那西凉的徐将军,以及北仓的陈将军?”
徐、陈两位大将军的名号,如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那知府的心口。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嘉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是南北通衢之地,对于这两位军中大佬的名讳,他如何能不知?
见他神色变幻,小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并非军中参将,自然也谈不上冒充。”
“只是在下与两位大将军私交甚密,时常盼我能去军中探望,这才各赐下一枚令牌,以便出入罢了。”
“若是大人不信,自可差人去军中求证。”
求证?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一个区区五品知府,也不敢为这点“小事”去惊动那两位跺跺脚就能让一方震动的大将军啊。
可眼前这年轻人说得有板有眼,气度沉稳,那份从容,又绝非装腔作势所能伪装。
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大人只觉得屁股下的官椅,此刻仿佛长满了钢针。
小乙却不给他过多思索的时间,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大人,我今日无故被缉拿到府衙,此事的前因后果,还请大人明断,还我一个清白!”
“现如今,我乃‘瑞禾堂’的新东家,今日在码头筹备运粮,却被贵属无端抓到这公堂之上。”
“敢问大人,是何缘由?”
他声音一提,目光如炬,直视堂上。
“我那批米中,既有要送往京城的贡米,也有供给西凉、北仓两军的军需。”
“不知大人将我这主事人扣下,将我这批粮草扣下,是意欲何为?”
一连串的炮轰,字字诛心。
“京城贡米”、“两军军需”,这八个字,如八座大山,压得那堂前的知府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脸上的汗,已经不是渗出来的,而是淌下来的。
他终于坐不住了,连忙起身,从高高的公案后走了下来。
“不知……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小乙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江湖之上,对一个外人报出自己的大名。
“赵忆。”
那知府快步走到小乙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赵公子,都是下官治下不严,才闹出这等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稻丰米行报假案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前几日,那稻丰米行的人来报官,称他们的米在路上被山匪所劫,所以我的人看见码头有人大批运米,便误以为……”
“实在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下官多有得罪,还请赵公子千万不要介怀啊!”
小乙冷眼看着他这番表演,心中明镜一般。
这嘉陵知府,是个官场的老油条了。
他知道,能同时持有两枚大将军令,又能在短时间内悄无声息接手“瑞禾堂”的人,绝非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能够招惹得起。
“那与我们瑞禾堂向来作对的稻丰米行,还望大人严查此事,究竟是他们虚假报案,恶意构陷,还是真有其事!”
小乙的语气不容置喙。
“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
“但是五日之内,我希望大人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想知道一个结果!”
“是,是,一定!下官一定严查,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知府点头如捣蒜,连声应承。
小乙也无意在此地过多逗留,解决了这里的问题,便转身向堂外走去。
那知府亲自将他送到府衙门口,千恩万谢。
而当日将他押来府衙的那名领头衙差,则被知府大人一个眼色,战战兢兢地跟在了小乙身后。
小乙要他,随自己一同回到码头。
他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些留守的衙差,亲手撤走。
他更要让漕帮上下知道,这嘉陵城里,没人敢动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