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台上的雷鸣欢呼,终有停歇时。
三关已过。
尘埃落定。
新募士卒中,唯小乙、年虎二人,得胜。
那份胜者理当拥有的喜悦,却像是被北境的寒风吹散,淡薄得寻不到一丝踪迹。
余下的,只是对三日之后的忧虑,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日后,便是前线。
是刀枪无眼,是血肉横飞,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那座吞噬了无数鲜活生命的绞肉场,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们。
一种名为死别的阴影,悄然爬上每个人的眉梢,在心底投下大片晦暗。
这三日,军中没有安排任何操练。
仿佛是一种最后的仁慈,让他们好生歇着。
歇着,去想想从前的过往,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再想了·。
小乙没有歇着。
他趁着这片刻的喘息,独自一人,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见徐德昌。
穿行在营地里,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
有老兵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磨着自己的佩刀,眼神空洞,动作却机械而执着。
有新卒在角落里,就着昏暗的光,笨拙地写着家书,写几字,便停下笔,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
小乙的脚步,在徐德昌的帐前停下。
帘帐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与浓茶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那位须发皆有霜意的老将军,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沙盘凝神。
“你小子,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徐德昌并未回头,声音却带着一丝笑意。
“听说,在演武场上,威风得很呐。”
他转过身,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小乙。
“老夫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身压箱底的本事?”
小乙那张在台上冷硬如铁的脸,此刻又有些挂不住了。
他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露出那个在姜岩面前出现过的,憨厚的笑容。
“嘿嘿,大将军见笑了。”
“小乙……小乙在县衙时,也跟着那里的教头学过几手粗浅功夫。”
“一直没机会用上罢了。”
“县衙教头?”
徐德昌的眉毛挑了挑,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老夫不信。
县衙里那些三脚猫的把式,能教出在万军演武中一招败敌的枪术?
能教出那般飘忽诡谲,直击要害的步法与拳脚?
这小子,身上藏着的秘密,比他自己想的要多。
徐德昌看破,却没有说破。
年轻人有点自己的机缘,是好事。
小乙见老将军眼神里的探究,心中一紧,知道这套说辞根本糊弄不过去。
他索性躬身一揖,将话题迅速扯开。
“大将军,今日小乙前来,是想……是想求您一件事。”
徐德昌看着他那副局促又期盼的模样,心中早已了然。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烦人的蚊子,语气却带着几分长辈的无奈与纵容。
“去吧,去吧。”
“老夫知道你要求什么。”
“来这鬼地方这么久了,还没去见过婉儿那丫头吧?”
心事被一语道破,小乙的脸颊腾地一下,比帐外的晚霞还要红上三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去吧。”
徐德昌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些复杂。
“好好陪陪她。”
“那丫头,倔得很。知道你来了边关,闹着要来军营里寻你,被老夫拦下了好几次。”
“军伍重地,战事吃紧,她一个女儿家,还是……还是那样的身份,终归是不妥。”
老将军的声音低沉下去。
“你小子,倒也沉得住气,直到今日才来求我。”
“今日,算是老夫破例了。”
“毕竟,这一去……”
徐德昌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却如同一座山,压在了小乙的心上。
小乙重重一拜,转身走出了大帐。
没过多久,他便站在了那座恢宏的大院门外。
朱门高墙,雕梁画栋,在这肃杀的边关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像一座华美的囚笼。
小乙的心,也跟着这院墙,被圈禁起来,莫名地发慌。
他以为,婉儿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门后等着,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会欢喜地迎出来。
然而没有。
院门紧闭。
周遭,只有风吹过檐角的呜咽声。
小乙上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无人应答。
他又敲了敲婉儿的房门。
“婉儿,是我,小乙。”
里面,依旧是一片死寂。
小乙知道,她这是在生气。
气他不告而来,气他自投罗网,气他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
他靠在门板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仿佛能感受到门后那人的委屈与怨怼。
“婉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可是,我来投军,也是想……想立下战功。”
“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了,那个最终的目的,那个他编织出来骗徐德昌,却又发自肺腑的愿望,卡在喉咙里,滚烫得让他说不出口。
“有可能什么?”
门后,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乙的心猛地一揪。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门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真的有可能会战死沙场,是吗?”
“不是,不是!”
小乙急忙否认,声音都变了调。
“那是什么?”
她追问着,不依不饶。
小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那句话吼了出来。
“我只有立下军功,才能得到封赏,才有机会,把你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
是的,来投军的真正理由,是为了另一个人,另一件事。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可此时此刻,这句话里每一个字,却又都淬炼着他最真切的渴望。
用军功,换一个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身份。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也是真实的想法。
“婉儿,你相信我。”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是在祈求。
“我一定会活着,带着战功回来见你。”
“到时候,我再去求大将军,让你……让你留在我身边。”
门后沉默了许久。
久到小乙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谁要留在你身边,你想的倒挺美。”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
小乙的心,却因为这句嗔怪,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她心软了。
“婉儿,我今日来看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马上就要回去。”
“军中有纪律,我这是求了大将军特赦,才得了这一会儿空闲。”
他故意将话说得决绝。
“既然你不肯见我,那我……我便回去了。”
这是一场豪赌。
赌她舍不得。
话音未落。
“吱呀——”
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开了。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一只受惊的乳燕,从门内直直地冲了出来。
她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了小乙的怀里。
巨大的力道,让小乙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小乙哥,你怎么这么傻!”
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在控诉他的愚蠢。
“为了我,你竟然甘愿去冒死投军。”
“如果是这样换来的,我宁肯你好好活着,哪怕……哪怕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
“万一……”
“放心吧。”
小乙打断了她,双臂收紧,将那具微微颤抖的身体用力地拥在怀中。
“没有万一。”
他一字一顿,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许下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承诺。
“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呜呜……
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在他怀里彻底爆发。
婉儿死死搂着小乙的脖子,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那力道之大,竟让小乙感到一阵窒息。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再这样下去,我就是不死在沙场上,也要先被你给勒死了。”
怀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婉儿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笑容却像雨后的初阳。
她赶紧松开了手,脸颊绯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小乙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
二人相视而坐,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只是互相诉说着这些时日里,针尖麦芒般的思念。
窗外,风声渐紧。
一个时辰,弹指即过。
但对他们而言,这片刻的相拥与慰藉,足以抵过未来战场上所有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