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方向的炮声已零星沉寂，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却如同粘稠的雾霭，沉沉地压着整座天京城，也渗入了金碧辉煌却死气沉沉的天王府。殿内，长明灯摇曳的光晕，在蟠龙金柱上投下扭曲不安的阴影。檀香的味道被一种更浓重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所掩盖。殿角侍立的王娘和女官们，个个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出。
天王洪秀全高踞龙椅之上。那身明黄绣金的龙袍，此刻穿在他枯槁的身躯上，显得空荡而诡异。冕旒低垂，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冰冷的金扶手，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御案上，几份染着泥污和暗红印记的军报被粗暴地扫落在地，其中一份摊开着，上面赫然是“雨花台大败”、“精锐尽丧”、“贼垒如山”等刺目的字眼。
殿门被沉重地推开，带来一股裹挟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冷风。李秀成，这位刚刚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回来的天国忠王，踉跄着踏入殿内。他身上的黄绸王袍早已被炮火硝烟熏得焦黑，撕裂多处，露出内里染血的衬甲。头盔不知去向，散乱的发髻下，是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脸颊上一道新添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他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血泥里，靴底在地毯上留下暗红的印迹。
李秀成走到御阶前，扑通一声跪倒，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臣李秀成……叩见陛下万岁……”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洪秀全猛地抬头！冕旒玉珠激烈碰撞！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射出的是狂怒、惊恐、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怨毒光芒！
“李！秀！成！”他尖利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撕裂了殿内死寂的空气，“尔还有脸来见朕？！尔还敢称‘忠王’？！”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仅剩的一只玉镇纸，狠狠砸向阶下！镇纸在李秀成身侧碎裂，飞溅的玉屑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白痕。
“二十万天兵！整整二十万天兵天将！”洪秀全霍然站起，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明黄龙袍的宽大袖口如同垂死的蝶翼般扑扇着，“交予尔手！尔竟败得如此之惨！雨花台！就在朕的眼皮底下！让区区两万清妖杀得片甲不留！尔对得起天父天兄的托付吗？对得起朕的信任吗？！尔是‘救驾不力’！尔是丧师辱国！罪该万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阶下的李秀成。他俯首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身体因疲惫和巨大的屈辱而微微颤抖。他能感受到身后王娘女官们投来的惊惧目光，也能感受到洪秀全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怒火。雨花台前堆积如山的兄弟尸骸，将士们绝望的呐喊，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
“陛下……”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臣万死！然湘妖曾国荃深沟高垒，火器凶猛，将士们已竭尽全力，舍生忘死。”
“住口！”洪秀全厉声打断，粗暴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眼前这惨败的幻影，“败了就是败了！休要找借口！天父震怒！皆因尔等心不诚！志不坚！尔这‘忠王’…尔不配！”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冕旒下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秀成，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
“朕今日革去尔王爵！削尔‘忠’字！贬尔为殿前卒！戴罪之身！”
“革爵”二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王娘女官们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即又死死捂住嘴。李秀成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那身象征着他半生戎马、无数功勋的黄绸王袍，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脊背。额头顶着的地砖，寒意彻骨。
长久的死寂。只有洪秀全粗重的喘息声和李秀成压抑的呼吸声在殿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李秀成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死灰般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被绝望淬炼过的、最后一丝不屈的光芒。
“臣领旨谢恩。”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不再称“罪臣”，而是回归了最卑微的自称。
他挺直了脊梁，尽管那身染血的衬甲显得如此落魄。目光穿透冕旒的珠帘，直视着龙椅上那个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天王”。
“陛下，”李秀成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这压抑的殿堂中回荡，“天京危殆，妖围如铁桶。臣虽万死，不敢惜身。今有一策，或可解天京之围，为陛下挣得一线生机！”
洪秀全阴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并未说话，但敲打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请陛下允臣，亲率余部精锐，渡江北上！”李秀成语速加快，眼中燃起决绝之火，“佯攻皖北、鄂省！兵锋直指妖军上游腹地！曾国藩、胡林翼之根基所在！妖军必震恐！为保其老巢，定会从南岸调兵去救北岸，从下游（天京）调兵去救上游！届时，天京围困必松！我军可伺机反击，或可里应外合，一举破围！此乃‘进北攻南’之计！”
洪秀全听着，冕旒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喜，也无赞许，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和不信任。他久居深宫，早已丧失了战略判断力，更被恐惧蒙蔽了心智。他看到的不是战机，而是李秀成要带兵离开天京！这让他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慌。
“渡江北上？”洪秀全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和讥诮，“尔刚在雨花台葬送了朕二十万天兵，如今又要带兵远走？尔是想弃朕与天京于不顾，另寻生路吗？”
“臣绝无此意！”李秀成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此计行险，然是绝境中唯一可搏之生机！臣若存二心，天诛地灭！臣此去，必搅动妖军后方，迫其分兵！若不能解天京之围，臣提头来见！”
他抬起头，额上已是一片青紫，甚至有血丝渗出，与他脸上的战伤混在一起，显得无比悲壮。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直视洪秀全：
“陛下！臣纵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必为陛下，为我太平天国，挣得这一线生机！此志，天地可鉴！神明共睹！”
那誓言，字字泣血，句句铿锵，在香烟缭绕、死气沉沉的金龙殿内激荡回响，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穹顶，直达九霄云外。
洪秀全沉默了。他阴冷的目光在李秀成染血的脸庞和决绝的眼神上逡巡。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字：
“准。”
没有拨付粮草，没有增派援兵，甚至连一句象征性的勉励都没有。只有一个冰冷的“准”字，和一个被革去王爵、伤痕累累的将领。
“谢陛下！”李秀成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落在冰凉的金砖上，久久未曾抬起。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屈辱、悲愤都已被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所取代。他缓缓站起身，那身破烂的衬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没有再看龙椅上的天王一眼，转身，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殿外那更加深沉的黑暗。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金龙殿内那令人窒息的香火和怨毒的目光，也隔绝了他与那个他誓死效忠、却将他推入绝境的“天国”。
殿外，秋风肃杀，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灰。天京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不见星月。李秀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象征着权力与信仰、此刻却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宫殿。然后，他挺直了脊梁，如同离弦之箭，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他的身影，孤独而决绝，背负着天国最后的希望，也踏向了一条注定血染的、名为“进北攻南”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