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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破后的暑气,粘稠得如同尚未干涸的血浆,沉甸甸地压在残破的城垣和废墟之上。湘军大营深处,一座临时辟出的签押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得胜之师喧嚣的庆功与搬运战利品的嘈杂。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桐油的刺鼻气味、劣质墨汁的酸涩,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驱散的压抑,仿佛无数冤魂无声的叹息凝结在此。

曾国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依旧如平日般刻板挺直,一袭半旧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发硬。案头堆着如山高的紧急公文和亟待签发的告示,一支狼毫搁在青玉笔山上,墨迹已干。他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冷的菩提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穿透紧闭的窗棂,投向营门外那条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土路。他在等一个囚笼,等一个终结了他半生功业与噩梦的名字——李秀成。

沉重的木轮碾压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压过了营中所有的喧嚣。囚车在重兵押解下,终于停在了签押房外那片被烈日晒得滚烫的空地上。铁链拖地的刺耳刮擦声,伴随着湘勇粗暴的呵斥:“下来!伪忠王李秀成,下来叩见曾大帅!”

签押房的门被亲兵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热浪和刺目的白光猛地涌入。曾国藩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了眼。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他看到了囚笼。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形。一个瘦削得可怕的躯体蜷缩在狭窄的木笼里,身上那件勉强蔽体的囚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布满干涸的泥浆、暗褐色的血污和汗渍板结成的硬壳。头发纠结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嶙峋的下颌和干裂起皮的嘴唇。手脚被粗重的铁链锁着,那铁环深陷进皮肉,磨破了的地方渗着脓血,引来几只绿头蝇嗡嗡地盘旋。然而,当两个湘勇粗暴地将他从囚笼里拖拽出来,迫使他跪倒在滚烫的沙土地上时,那低垂的头颅却猛地抬起!

散乱的发丝间,一双眼睛骤然亮起!

那不再是战阵上令湘军胆寒的锐利锋芒,也不是囚笼中的麻木死寂。那是一种淬炼到极致后的平静,如同深潭古井,幽邃得望不见底,却又清晰地映出这炎炎烈日、这戒备森严的营盘、这端坐于阴凉签押房内的身影。疲惫刻在他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纹路里,伤痛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但这双眼睛,却像两块烧穿一切虚妄的炭,直直地、毫无避讳地迎上了曾国藩审视的目光。

刹那间,曾国藩捻动佛珠的手指僵住了。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威严与距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穷途末路、摇尾乞怜的败寇,或者一个桀骜不驯、破口大骂的狂徒。他做好了应对任何激烈反应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有料到这双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这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也更让他……不安。

“带进来。”曾国藩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冰冷的铁器相撞。

李秀成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胳膊拖进了签押房。沉重的铁链拖过门槛,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被粗暴地掼在屋子中央的青砖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他挣扎了一下,试图调整跪姿,那铁链的哗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最终,他放弃了,只是微微挺直了些佝偻的脊背,依旧抬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李秀成。”曾国藩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定罪的文书,“你可知罪?”

李秀成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因干裂的嘴唇而作罢。“曾中堂,”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却异常清晰,“今日阶下之囚,何言知罪?不过成王败寇,天命如此。”

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卷宗,扫过那支搁置的狼毫,最后落回曾国藩脸上,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是嘲弄?是悲悯?抑或是洞悉一切的疲惫?难以分辨。

曾国藩的心猛地一沉。这回答,这眼神,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想中的伏地请罪或是激烈抗辩都没有出现。他捻着佛珠的手指加快了速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压抑内心那丝被对方平静所搅动的不适。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曾国藩的语气放缓了些,带上了一丝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李秀成,“以你之才具,若能为朝廷效力,何愁功名富贵?何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身陷囹圄,身败名裂,更连累万千生灵涂炭!” 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谴责,试图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也试图在那潭深不见底的平静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一丝涟漪。

李秀成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刺痛或激怒的表情。待曾国藩话音落下,他沉默了片刻。签押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铁链偶尔摩擦地面的轻响。窗外,一只知了在烈日下声嘶力竭地鸣叫,更衬得屋内死寂。

“中堂,”李秀成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丝,“您问我何至于此?”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门窗,投向外面那片饱经战火蹂躏的江南大地。“我本布衣,生于贫贱。所求者,不过一口饱饭,一方安宁。奈何……”

他顿住了,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无数难以言说的苦涩与血泪,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愤怒,是悲怆,是刻骨铭心的痛楚,“奈何这世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洪杨倡义,非为私欲,实乃求生!我李秀成追随天王,非图王侯将相,只求为天下寒士,为天下饥民,砸碎那吃人的牢笼,争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撞击般的悲愤,在压抑的签押房里回荡,震得案头的烛火都猛地一跳。

“求生?”曾国藩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冰,“你所谓的求生,便是裂我疆土,毁我纲常,祸乱天下十数载?便是让这江南沃土,尽化焦墟,白骨盈野?!李秀成,你扪心自问,你之所作所为,真为天下苍生,还是为一己之野心,为那‘天国’之虚妄迷梦?!”他的诘问如同重锤,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试图将对方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紧紧盯着李秀成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翻涌的波澜中捕捉到一丝动摇或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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