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平原，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吹不散大地上弥漫的焦糊与血腥。新捻军的铁蹄，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僧格林沁自以为掌控的棋盘上。
“报——！赖头领！张旗主！”一个浑身裹满泥尘的探马，从起伏的麦田尽头疾驰而来，马蹄踏过刚返青的麦苗，留下狼藉的深痕。他冲到赖文光和张宗禹面前，勒住口吐白沫的坐骑，声音嘶哑急促，“东南三十里，项城方向！僧妖主力步骑混杂，正沿着官道向北开拔！看旗号，是陈国瑞那狗日的先锋营！后队辎重车连绵足有两三里！”
张宗禹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像嗅到血腥的狼：“陈国瑞？僧狗子的急先锋？好肥的一块肉！文光，干他娘的辎重队！断了他的粮草，看他还怎么追！”
赖文光骑在马上，身形随着马匹的起伏微微晃动，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探马所指的方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纹路。他没有立刻回应张宗禹，反而抬手，用马鞭指向地图上另一个点，声音沉稳得如同脚下的冻土：“不，宗禹兄。僧格林沁的大纛还在项城未动。陈国瑞北上，是幌子，也是诱饵。他巴不得我们此刻扑上去，缠住陈国瑞，他好亲率主力铁骑，从侧翼包抄，将我们合围在这片无险可守的平原上。”
张宗禹眉头一拧，显然有些不甘：“那……就看着这块肥肉跑了？”
“跑？”赖文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狡黠而残酷的光芒，“让他跑。我们掉头，向西！”他的马鞭猛地划向地图西方，“鄂豫交界，唐河、泌阳一带！僧格林沁的粮草，大部分囤积在那里！他以为我们盯着陈国瑞的辎重，我们就偏去掏他的老窝！传令！”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全军转向！目标，唐河粮台！日行百里，甩开追兵！”
呜——！凄厉的牛角号瞬间撕裂平原的寂静。没有任何犹豫，庞大的骑阵如同奔腾的河流，在旷野上划出一道巨大的、急速向西的弧线。马蹄翻飞，卷起漫天黄尘，遮蔽了初春微弱的阳光。数万铁骑转向的动作迅捷而整齐，显示出数月残酷淘汰与磨合后的惊人默契。陈得才率领的侧翼如同灵巧的翅膀，率先完成转向，为大军遮蔽侧翼；任化邦的精锐前锋，已如离弦之箭，刺向西方地平线。张宗禹看着赖文光果断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脸上却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狞笑：“妈的，够阴！够狠！老子喜欢！弟兄们，跟上！”
当陈国瑞的先锋营气势汹汹地赶到预想的战场时，只看到一片被马蹄践踏得狼藉不堪的麦田，以及远处地平线上尚未散尽的、滚滚向西的烟尘。陈国瑞骑在马上，望着那决然离去的烟龙，气得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马鞍上：“赖贼！狡猾如狐！传令，速速禀报王爷！捻匪主力……西窜了！”
僧格林沁接到急报时，正在项城行辕对着巨大的舆图推演。当听到赖文光非但没有咬钩，反而掉头扑向至关重要的唐河粮台时，他捏着军报的手猛地一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骇人的潮红。暖阁内炭火正旺，他却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将案上的茶杯扫落在地，上好的景德镇青花瓷瞬间粉碎，茶水四溅！
“废物！一群废物！连咬住贼寇尾巴都做不到！”他咆哮着，声音因暴怒而嘶哑，“唐河！唐河若失，大军粮草危矣！传令！陈国瑞部立刻转向，回援唐河！刘铭传部淮勇，从东南给我斜插过去，务必在唐河之前截住赖逆！其余各部，随本王轻骑疾进！追！给本王死死咬住他们！累也要累死这群流寇！” 他的命令带着一种被戏耍后的狂怒，整个行辕瞬间陷入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沉重的步兵方阵被迫掉头，辎重车辆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转向，精锐的蒙古马队仓促集结，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土，向着西方狂追而去。
然而，新捻军的铁蹄，早已将笨重的清军甩在了身后。
数日后，豫鄂交界的丘陵地带。一场春雨刚过，道路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气和草木萌发的气息。新捻军主力刚刚奇袭焚毁了唐河外围一处小型粮站，缴获了一批急需的豆料和盐巴。此刻，大军正隐蔽在一片相对茂密的杂木林边缘休整。人困马乏，许多士兵直接裹着湿冷的毯子，靠着树干就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战马低头啃食着刚冒出嫩芽的青草，疲惫地打着响鼻。
张宗禹用一块沾湿的粗布，用力擦拭着他那柄厚背砍刀上的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渍，刀刃在昏沉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他看了一眼旁边闭目养神、脸色苍白的赖文光，低声道：“文光，僧狗子这回是真急眼了。刘铭传的淮勇狗鼻子灵得很，离我们怕是不足百里了。后面僧格林沁的本队主力也追得紧，陈国瑞那疯狗更是阴魂不散。咱们刚烧了他粮站，他恨不得生吃了咱们。接下来往哪走？再往西，可就是湖北的枣阳、随州，山多路险，不利于咱们骑兵展开。”
赖文光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依旧清明锐利。他没有看地图，反而望向东南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僧格林沁以为我们被逼入鄂西山地，正合他意，想用山困死我们。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林边，指向东南，“掉头，向东！穿过桐柏山余脉，进入豫皖交界的平原！那里，是僧格林沁腹地，也是刘铭传淮勇的老巢！他料定我们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