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课提举司的雷霆风暴尚未平息,运河上那艘带来“瘟神”指令的乌篷船已悄然靠岸。
一场比盐枭更阴毒、比刀兵更凶险的劫难,裹挟着深秋的寒意与死亡的腐臭,骤然降临在临江两岸!
城南,毗邻运河码头的“芦苇荡村”,曾是鱼米丰饶之地。
如今,却成了人间炼狱。
低矮的茅屋十室九空,污秽的泥路上,不时可见倒毙的尸骸,蝇虫嗡嗡,恶臭熏天。
侥幸存活的村民,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剧烈地呕吐、腹泻,排泄物如同米泔水般喷射而出,染污了土地和水源。
哭声、呻吟声、濒死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村落里交织成绝望的哀歌。
更可怕的是,这恐怖的“吐泻瘟”(霍乱)正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水道和流民逃难的路径,向周边村镇疯狂蔓延!
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隔离区内,挤满了奄奄一息的病人。
仅存的几名乡野郎中和临时招募的民夫,用布巾蒙着口鼻,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机械地用石灰水泼洒着地面,却收效甚微。
村口,一群面有菜色的流民跪在地上,对着临时搭建的简陋“瘟神”牌位拼命磕头,额头鲜血淋漓。
远处高坡上,数名身着官服却面无人色的地方小吏,正对着芦苇荡村指指点点,如同躲避瘟疫般不敢靠近。
“济世堂”东家、临江首富米万仓!
他肥硕的身躯裹着厚厚的锦袍,坐在距离疫区数里外一处高宅大院的暖阁里,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
管家正躬身汇报:“老爷,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所有发霉的陈米、烂豆子都混进了‘施粥’的粮里,派人在流民里散播,说这是萧辰得罪了河神,降下的‘天罚’!
现在,流民和村民都恨透了姓萧的!
还有,按您的意思,城里的生石灰、艾草、还有仅存的几味能止泻的药材…价格都涨了十倍!
那些泥腿子,倾家荡产也买不起!”
“嗯,做得好。”
米万仓放下茶盏,绿豆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姓萧的断了老子的盐路,老子就断他的生路!
让这‘瘟神’好好招呼他!
另外,‘醉仙楼’那边安排好了吗?
那个姓白的小娘皮,不是号称神医吗?
不是到处施药救人吗?
等她今晚去给醉仙楼的厨娘‘复诊’…哼,那杯加了‘三日断魂散’的茶,务必让她喝下去!
神医?老子让她变成死医!”
他身后阴影里,一名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戴着兜帽的黑衣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萧大人!城南十七村,已报疫者十村!日亡近百人!
隔离棚人满为患,尸骸堆积如山!
石灰、草药皆已告罄!
百姓…百姓快反了!”
一名衙役连滚爬入临时设在县衙旁的防疫公廨,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公廨内气氛凝重如铅。
萧辰眉头紧锁,看着舆图上被朱砂圈出、如同滴血般不断扩大的疫区范围。
帝经在识海中高速运转,调取着关于霍乱的现代医学知识——病原体、传播途径、致命性、脱水机制…然而,在这缺医少药的古代,这些知识如同空中楼阁!
“大人!不好了!”
又一名衙役冲入,脸色煞白,“城…城门口聚集了上千流民!
举着‘瘟神’牌位,喊着…喊着‘萧辰滚出临江,平息河神之怒’!要…要冲进来了!
守门的弟兄快顶不住了!”
绝望与愤怒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公廨内蔓延。
所有人都看向萧辰,眼神充满了无助。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如月、带着淡淡药草香气的身影,如同驱散阴霾的光,出现在门口。
是白凤!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纤尘不染,脸上蒙着特制的、浸过药液的棉纱。
她身后跟着两名背着沉重药箱的童子。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眼前的尸山血海与滔天怨气,都无法动摇她分毫。
“萧大人,城南疫区,交给我。”
白凤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走到舆图前,纤细的手指迅速点出几个位置:“立刻在这几处水源上游,设三重石灰滤池!
所有病人排泄物,用生石灰覆盖深埋!
健康者饮水,必须煮沸!
隔离区内,按轻重分棚,我带来的‘藿香正气散’和‘黄连汤’可缓解吐泻,吊住性命…但…”
她秀眉微蹙,眼中第一次露出深深的忧虑,“此疫凶猛异常,寻常汤药…只能延缓,难断根本。需寻…特效之药!”
“特效之药?”
萧辰心中一动,帝经瞬间关联到一种可能——“青霉素”?
但…这时代,如何提取?
“尽力而为!”
萧辰压下心中念头,立刻下令,“按白姑娘吩咐!全力配合!
调集所有能调动的石灰!
征集城中所有陶罐、大锅,集中烧煮开水!
衙役、民壮,全部听白姑娘调遣!”
白凤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童子,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芦苇荡村。
她的背影在弥漫的死亡气息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巍峨。
有了白凤的介入,混乱的疫区终于有了一丝秩序。
石灰滤池开始建立,开水供应点设立,隔离分棚进行。
白凤如同不知疲倦的精灵,穿梭于恶臭的棚户之间,施针、喂药、观察病情,她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和沉静的气质,奇迹般地安抚了许多濒临崩溃的病人和家属。
虽然死亡仍在继续,但蔓延的速度似乎被稍稍遏制,绝望中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黑暗中的毒牙,已然亮出!
深夜,醉仙楼后巷。
白凤刚给一位病情危急的厨娘施针稳住病情,婉拒了千恩万谢的掌柜,独自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准备返回临时住所。
刚走出后门,一名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便殷勤地迎了上来:“白神医辛苦了!掌柜的吩咐,特意给您备了杯参茶暖暖身子!
就在后厨小间,您喝了再走吧?”
白凤微微蹙眉,她向来不喜应酬。
但看着小二殷切的眼神,又念及掌柜方才的恳切,加之深夜确实有些寒意,便点了点头:“有劳。”
后厨小间内,果然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
小二放下茶便躬身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白凤不疑有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
就在茶香入鼻的瞬间,她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参味掩盖的…甜腥气!
有毒!
她心中警兆陡生!
然而,那毒药发作极快!
名为“三日断魂散”,实则入口封喉!
白凤只觉一股阴寒刺骨、带着麻痹剧痛的毒素,如同冰针般瞬间刺入喉舌,顺着血脉急速蔓延!
她手一松,茶杯“啪”地摔得粉碎!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倒下!
“呃…”
她试图运功逼毒,但那毒素异常刁钻阴毒,竟能阻滞内力流转!
麻痹感迅速侵蚀四肢百骸,心脉处传来阵阵绞痛!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毒…好厉害的毒…”
白凤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大意了!
这毒…她竟一时辨不出成分!
更无现成解药!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银哨,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哨音尖细急促,穿透寂静的夜空!
这是召唤附近青鸾卫的紧急信号!
做完这一切,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的意识。
她软软地倒在地上,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当青鸾卫循声破门而入时,只看到倒在地上、生机急速流逝的白凤!
凶手早已鸿飞冥冥!
消息如同惊雷,炸懵了防疫公廨!
“白姑娘中毒了?”
萧辰猛地站起,脸色瞬间铁青!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白凤是控制瘟疫的唯一希望!
更是…他绝不愿失去的伙伴!
“毒名‘三日断魂散’!无…无解!”
被青鸾卫紧急抓来的临江老郎中,把完脉后,面如死灰地摇头,“此毒阴损,侵蚀心脉,麻痹神智…三日内…神仙难救啊!”
他看了一眼白凤青灰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颓然补充:“白神医内力深厚,强行护住了心脉…但…最多…再撑十二个时辰…”
绝望!
比瘟疫更深的绝望,笼罩了所有人!
神医倒下,瘟疫失控,十二个时辰…白凤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
“济世堂…米万仓!”
萧辰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帝经瞬间锁定了幕后黑手!
但现在,揪出凶手救不了白凤!
救不了这满城的百姓!
萧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帝经在识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毒素分析:青鸾卫已取回打碎的茶杯残片!
帝经光芒笼罩残片上的茶渍,分子级解析毒素成分——混合神经毒素(阻断神经信号)+ 心脏麻痹剂(抑制心肌)+ 未知寒性矿物结晶(延缓代谢,加剧毒性)!
解毒推演:常规解毒无效!
唯一可能:青霉素!
青霉素对多种细菌毒素有中和作用,其分子结构或可干扰此神经毒素与受体的结合!
但…青霉素本身也具有一定肾毒性和过敏风险,尤其对心脉受损者!
提取方案:土法青霉素!
原理:青霉菌分泌青霉素抑制细菌生长!
步骤:寻找富含青霉菌的发霉物(橘子皮、烂玉米)→ 制作培养基(米汤、糖水)→ 培养青霉菌→ 提取粗滤液!
剂量与风险:帝经根据白凤体重、毒素浓度、心脉受损程度,疯狂推演青霉素可能的效用区间与致命风险阈值!
成功率…不足三成!
失败,则加速死亡!
没有时间犹豫了!这是唯一的机会!
“来人!”
萧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全城搜集发霉的橘子皮、烂玉米、长绿毛的馒头!越多越好!送到县衙后院!”
“架起十口大锅!烧水!准备干净的陶罐!细棉布!木炭粉!”
“再找…找几个刚刚感染吐泻瘟、症状最轻的病人过来!”(需验证青霉素对霍乱弧菌的敏感性及人体初步耐受性)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
整个县衙后院瞬间变成了一个古怪而忙碌的工坊!
衙役、民夫们忍着恶心,将一筐筐散发着浓烈霉味的烂橘子皮、烂玉米搬了进来。
大锅里的水汽蒸腾。
萧辰亲自动手,指挥着将发霉物上的青绿色霉菌小心刮下,放入煮沸消毒过的陶罐中,倒入用米汤和少量蔗糖调制的简易培养基。
“保持温度!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
萧辰守着几个关键的陶罐,如同守护着最后的希望。
帝经精确调控着微弱的内力,维持着陶罐底部适宜的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陶罐内浑浊的液体表面,开始浮现出越来越多的、如同绿色绒毯般的霉菌层…
另一边,隔离区内。萧辰提取的第一批极其浑浊、带着浓烈霉味的青绿色滤液(粗制青霉素),被小心翼翼地喂给了三名症状较轻的霍乱病人。
煎熬的等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大人!快看!”
一名负责观察的郎中突然惊呼!
只见其中一名服下滤液的病人,原本如同米泔水般喷射的腹泻…竟然减缓了!
虽然还在呕吐,但频率明显降低!
另外两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好转迹象!
有效!
青霉素对霍乱弧菌有效!
虽然滤液极其粗陋,浓度极低,副作用未知(病人出现了轻微皮疹),但它确实能抑制病菌!
希望之火,骤然点燃!
萧辰捧着那罐刚刚过滤出来、依旧浑浊不堪却承载着生机的青绿色液体,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大步冲向安置白凤的静室!
静室内,烛火摇曳。
白凤静静地躺在榻上,脸色青灰,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一名老郎中正用金针竭力护住她最后的心脉,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神绝望。
“让开!”
萧辰沉声道。
他走到榻前,看着白凤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深吸一口气。
帝经再次推演,根据三名病人的反应和白凤的体重、毒素浓度,确定了最大耐受剂量。
他取过一支干净的瓷勺,舀起一勺散发着浓烈霉味的青绿色滤液。
液体浑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杂质悬浮。
这怎么看,都像是…毒药!
“萧大人!三思啊!”
老郎中噗通跪倒,老泪纵横,“此物…此物从未见过!气味诡异!白神医她…她经不起折腾了!”
萧辰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着白凤紧闭的双眼,长睫在青灰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想起她义无反顾走向疫区的背影,想起她施针时专注而圣洁的侧脸…
没有时间了!
他再不犹豫,俯下身,一手轻轻捏开白凤紧闭的牙关,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勺承载着渺茫希望与巨大风险的青绿色液体,缓缓灌入她的口中!
液体入喉,白凤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息…两息…十息…
就在老郎中绝望地闭上眼睛时——
“咳…咳咳!”
白凤猛地咳嗽起来!
青灰色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潮!
紧接着,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暗黑色、散发着腥臭的血块!
“白姑娘!”
萧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吐出血块后,白凤急促的喘息竟…奇迹般地平缓了一些!
脸上那骇人的青灰色,似乎褪去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依旧昏迷,但原本微弱得几乎消失的脉搏,竟变得清晰、有力了一些!
“脉象…脉象稳住了!毒…毒血吐出来了!”
老郎中扑到榻前,手指搭在白凤腕上,激动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神了!神了!这…这‘霉水’…真能救命啊!”
萧辰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白凤虽然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死气沉沉的脸,又看向手中陶罐里那浑浊的青绿色液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又无比清晰地宣告:
“此物,名‘盘尼西林’!自此以后,这肆虐人间的‘吐泻瘟’…不再是绝症!它…可活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