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主任倒台后的家,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庭院,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未散的湿气与暗流。恐惧和后怕像晨雾般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像藤蔓般缠绕在凌国栋心头。他看着饭桌上默默扒饭的凌薇,女孩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比以往更加沉默,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让他心里的疑团一圈圈扩大。
这天晚上,灯光昏黄得像揉进了沙尘,凌国栋叫住准备回房的凌薇。他的声音比上次更沉,像压了块石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直直落在女孩身上:“薇薇,你跟我说实话。这次王副主任的事…… 你之前,真的什么都没察觉?或者…… 有没有什么人,私下里给过你什么提示?帮过你什么?”
他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像猎人盯着猎物,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或隐瞒。他无法相信,如此大的风波,如此精准的雷霆手段,会像路过的风,完全与他这个看似怯懦无助的女儿无关 —— 这太不合常理,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巨浪,背后定然藏着看不见的推手。
凌薇的心猛地一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顿了半拍。但经历了这么多风浪,她的伪装早已像皮肤般贴合,深入骨髓。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却又恰到好处地漾着茫然,还掺了丝委屈,像被误解的孩子:“爸,您说什么呢?我…… 我整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知道什么?要不是你们说,我连王副主任被抓了都不知道…… 谁会帮我啊?我就是个普通丫头,哪有那么大本事。”
她甚至主动将话题引向更 “合理” 的方向,声音带着怯怯的担忧,像风中摇曳的小草:“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顾团长…… 觉得王副主任乱说话,把他的名声也扯进去了,惹他不高兴了,所以才这么快动手?毕竟王副主任之前…… 确实说过些不好听的话。”
这番话像精准的榫卯,完美嵌入了凌国栋的疑虑 —— 将一切归结于王副主任自己作死、触怒了顾廷铮,既解释了这场风暴的迅猛,又再次撇清了她与顾廷铮的任何 “特殊” 联系,连痕迹都没留下。
凌国栋看着她那纯然无辜、甚至有些害怕的眼神,像被阳光照到的雪,心里的怀疑再次动摇。是啊,顾团长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像云端的星辰,怎么可能特意关照他家这颗不起眼的尘埃?大概真是王得志自己撞枪口上,刚好撞到了纪律的刀刃上。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疲惫,挥挥手:“行了,没事了,回去休息吧。”
疑虑仍在,却像断了根的草,无处生根,只能在风里晃晃悠悠,渐渐蔫下去。
与凌国栋的疑虑不同,张莉娜在惊魂甫定后,心思像雨后的蘑菇,悄悄活络起来,冒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拉着凌国栋,特意凑到厨房角落,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精光,像看到了猎物的狐狸:“老凌,你说…… 这次是不是顾团长…… 真的对咱家薇薇有点…… 那个意思?不然怎么这么巧,王副主任刚使坏,把咱家搅得鸡犬不宁,他就立马把人给办了?这分明是在给薇薇出气啊!像护着自家东西似的!”
她越说越觉得可能,声音都带着兴奋的颤音,像捡到宝的妇人:“要不…… 你找个机会,去师部谢谢顾团长?拎点咱家攒的鸡蛋,顺便…… 探探口风?要是真能攀上这层关系,咱们家以后就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了!”
“胡闹!” 凌国栋脸色骤变,像被泼了盆冷水,厉声打断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带着被吓到的恐慌,“你脑子糊涂了?顾团长那是执行纪律,清除队伍里的蛀虫!跟薇薇有什么关系?你别在这胡思乱想,还想攀高枝!你敢去瞎谢,惹怒了领导,咱们家连现在的安稳都保不住,吃不了兜着走!以后这话想都别想,更不准在外面胡说八道,要是传出去,咱们全家都得完!”
王副主任的事像一场噩梦,让他彻底吓破了胆,深知权势的可怕 —— 那是能轻易托起人,也能轻易碾碎人的力量,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张莉娜被丈夫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镇住了,像被霜打了的叶子,讪讪地闭了嘴,可眼底那点不甘心的算计,却像没被掐灭的火星,悄悄藏在角落,并未完全熄灭。
风波平息后不久,陆文渊结束了短期培训,像归巢的鸟儿,回到了大院。他第一时间就从同事口中听说了王副主任的恶行和凌家的遭遇,震惊得像被惊雷劈中,随即对凌薇充满了同情 —— 那么怯懦安静的一个女孩,竟要承受这么多恶毒的流言,像无辜的羔羊被卷入了纷争。
他特意找了个机会,在凌薇去打开水的时候 “偶遇” 了她。水房门口的阳光正好,落在女孩单薄的身上,却没驱散她身上的苍白。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低眉顺眼、连头都不敢抬高的女孩,陆文渊很难将她与那些污秽的流言联系在一起,只觉得她像株被风雨摧残过的小苗,需要被好好呵护。
“凌薇同志,”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温和的光,语气真诚得像暖炉,“我听说前段时间的事了…… 你受委屈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无稽之谈,你别往心里去,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凌薇低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空气里:“谢谢陆技术员。”
陆文渊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心里那点技术人员特有的执着和好奇,像被阳光融化的雪,彻底被同情和一种保护欲取代。他不再追问风箱的细节,也不再提及任何技术问题,而是从挎包里拿出两本半新的书 ——《机械制图基础》《初等物理》,书页边缘有些轻微的折痕,却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很爱惜。
“给,拿着看看。” 他把书轻轻塞到凌薇手里,语气尽量放轻松,像朋友间的叮嘱,“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以后说不定能用得上。有什么看不懂的…… 嗯,可以问问学习班的孙老师,她很有耐心;或者…… 以后有机会,咱们也能聊聊。”
这是他表达善意和支持的方式,纯粹得像透明的玻璃,不带任何压力,也没有任何企图。凌薇犹豫了一下,指尖触到微凉的书页,像触到了温暖的善意,她轻轻接过书,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丝真切:“谢谢您,陆技术员。”
拿着陆文渊给的书,凌薇的心情像装了半瓶水,晃荡着复杂的情绪 —— 这是知识的甘泉,能帮她更好地融入这个时代,却也像潜在的火种,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埋下风险的隐患。
她回到小屋,关上门,仔细翻阅。书里的内容对她这个来自星际时代的工程师而言,浅显得像儿童读物,可她还是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抽屉,和之前藏起来的 “天书” 放在一起。从那天起,她开始更加努力地 “学习”,像演员投入角色,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设计。
白天,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小学课本和陆文渊给的基础教材,看得 “磕磕绊绊”—— 遇到复杂的公式,会皱着眉半天不动;看到机械图纸,会歪着头琢磨好久,像在解一道无解的难题。只要有邻居经过,她会立刻 “不好意思” 地把书往怀里拢一拢,遮住书上那些 “复杂” 的图纸,像怕被人笑话自己 “不自量力”。
她甚至会拿着书,故意去请教学习班的孙老师,提出一些极其基础的、甚至有些愚蠢的问题,比如:“孙老师,这个杠杆图画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这边短那边长就能省力呢?是不是有什么魔法呀?” 她的语气带着天真的困惑,眼神里满是 “求知若渴”,将一个 “勤奋努力却悟性不高” 的学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细节都无可挑剔。
她的这些表现,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通过孙老师和其他家属的口,一点点传了出去。大多数人只是笑着说:“凌家丫头真用功,就是脑子慢了点,慢慢来总能学会。” 这无意间的评价,像一层保护膜,进一步削弱了之前那些关于她 “背后有高人”“心机深重” 的流言残余,让她的 “普通” 形象更加牢固。
凌家发生的一切,像被无形的眼睛注视着 —— 凌国栋的试探与动摇、张莉娜被压制的心思、陆文渊的赠书与善意、以及凌薇 “刻苦” 却又 “笨拙” 的学习表现,都通过不同的渠道,像溪流汇入大海,汇总到了顾廷铮的办公桌上。
他坐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那份关于凌薇近期 “表现” 的简要报告,纸张薄薄的,却像压了重量。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眼底的深邃,像藏着无尽的夜色。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说:她一切正常。安分守己,努力求学,性格怯懦,与外界几乎无额外接触,完全符合一个刚刚经历风波、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女孩形象 —— 像雨后的小草,只想贴着地面生长,不惹任何麻烦。
这似乎印证了他之前的部分判断 —— 王副主任事件,她只是恰逢其会,甚至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像被卷入风暴的落叶,身不由己。
可不知为何,顾廷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像喉咙里卡了根细小的鱼刺,不疼却硌得慌。过于完美的正常,本身就可能是一种异常,像平静的湖面下藏着暗流,看似无波,实则汹涌。
他闭上眼,那些碎片化的印象突然清晰起来 —— 她归还纱布时,那一瞬间闪过的镇定,像被风吹开的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篮球场上,她看似笨拙却精准避开危险的动作,像提前计算好的轨迹,不差分毫;还有那份关于食堂风门的建议,思路清晰得不像偶然,像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
这些画面,与报告中那个 “怯懦笨拙” 的形象,像两块拼接的木板,总有些微妙的违和感,无法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他睁开眼,放下报告,目光再次落在桌角那张写着 “凌薇:心性沉稳,遇事不慌。可观察。” 的便签上。字迹遒劲,却像解不开的谜,悬在他心头。
沉默片刻,他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平稳得像没有波澜的湖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通知修理所,下周开始的技术培训班,把学员名单和每个人的基本情况,整理一份送过来给我。”
电话那头传来 “是” 的应答声,顾廷铮挂断电话,目光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营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他知道,这份学员名单,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一把钥匙 —— 那个女孩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普通,或许很快就能见分晓。而这场看似平静的试探与观察,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