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崇从阮伯贤的清风庄离开。
再现身时,已经是在江安城中那间小院。
长方铜盆内烧着竹炭,不时发出炭火崩裂微声。
宋高崇与勾牙相对席地而坐,两人面前的小案上茶水冒着热气。
“殿下,”勾牙捋须,“依老夫来看,谨慎求稳,不可冒进,以防适得其反。”
宋高崇不语,低头坐在那里,手指摩挲着茶杯。
“殿下不妨想想,顺天登宝乃是顺理成章,官服民顺,若.若逼宫而得,即使殿下本为储君,也难免落下谋逆之嫌..怕是难以..”
“你以为孤不想?!”宋高崇忽然开口打断,眼中寒芒闪烁,“难道孤不知这其中道理?!”
“孤当真无脑不成?!”
宋高崇手掌拍在小案上,面前的茶水溅出茶杯。
“现在是时不利孤,孤在做什么?孤在失势而为!”宋高崇声音由高变低,却愈发阴冷,“孤不能眼睁睁看着龙椅从孤屁股下被抽走..”
“殿下息怒、”勾牙拱手,“皇上尚未有..有废黜之心,一切皆还有可为,想让皇上改观也许并不难..”
“那是你认为!”宋高崇声音再度提高,手指皇宫方向,“孤在那里长大,孤比你了解他!”
“殿下慎言,”太子一个他,吓的勾牙身子一哆嗦,“老夫这寒院非铜墙铁壁,当心隔墙有耳..”
“哼、”宋高崇表情不屑冷哼一声。
“老夫倒有一个主意,殿下不妨听听,”勾牙心虚瞥了一眼房门处,“如今北关战事正紧,以汉华大军目前威势,土鄂城势必会破,殿下不妨奏请皇上,前往北关督战。”
“殿下您想,秦王之所以现在得势,不就是因为率兵得了新野,殿下若得土鄂.岂不是更胜于秦王?”
“殿下只是去督战,战场拼杀自有兵士上前,到时候最大荣耀还不是算在殿下您身上...”
宋高崇嘴角泛着冷笑,继续摩砂着茶杯,“夫子,你难道不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勾牙哑然,他难道说的不够明白?
宋高崇只需去走个过场,待在大军后方即可,又不用亲自披甲上阵,待大军攻破了土鄂,大摇大摆打着皇家旗号进城就行了。
“殿下,恕老夫愚昧..”
“夫子,你该多出出这小院,”宋高崇抬了抬胳膊,袍袖随意搭在腿上,“孤去北关,岂不是给了秦王机会?”
勾牙,“?”
“若在京都,秦王断不敢与孤冲突,但一旦孤离了京都城,还到了北关,呵呵...”
冷笑几声过后。
“如今攻打北关的人,可有不少是跟秦王亲近之人,”说到这,他脑海中又浮现林安平的模样,“只怕对孤会除之而后快。”
“殿下、秦王..秦王.应该不会这样做吧?”
勾牙本想说秦王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他和太子是一条船上的,只怕说出这话,太子会更加愤怒。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宋高崇双眼微眯,“小心驶得万年船,要知帝王家无亲情..”
勾牙不语,低眉看了一眼面前茶水,已没有热气散出。
宋高崇也垂着眼帘,炭火映得他面色晦暗不明,偶尔抬眉瞥一眼勾牙,也是勾着嘴角。
有时候上了船,就很再下船了,除非这个不怕被溺死。
“夫子不语,莫不是以为孤所言不对?”
“老夫不敢、”勾牙急忙拱手,“老夫只是在思考如今有何更好之法。”
宋高崇没有理会他,摩挲杯沿的手指停了一下,他忽地轻笑一声。
“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宋高崇似在直言,“秦王对孤少了畏惧啊,孤该给他提提醒..”
勾牙胡须颤抖一下,“殿下是要?”
“没什么,”宋高崇手指从茶杯移开,跟着起身,“他拥有什么,孤便让他失去什么,这样他不就都懂了。”
“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宋高崇有意要离开,站在那俯看了勾牙一眼,“你多见见你昔日门生即可。”
勾牙慌忙站起,躬身拱手,“老夫明白。”
“只是殿下,老夫有一言不知可否说?”
“说、”
“殿下,老夫不知殿下意欲对秦王何为,但一定要做的干干净净,一旦出了差错,后果可就...”
宋高崇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有嘲讽,又似有自得之意。
“出了差错?出了差错与孤何干?孤在这京都城,在父皇的眼皮底下可一向是安分守己。”
宋高崇走至房门处,勾牙紧随他身后半步。
望着漆黑的夜,宋高崇轻叹一声,“孤也想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奈何,奈何孤生在的不是寻常百姓家啊...”
“秦王...秦王啊...”宋高崇呢喃着,“秦王如今都快成汉华第一贤王了。”
勾牙心底忽然冒出一句,若秦王一直能是汉华的贤王,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这话也只在他心底响起罢了,说是断不可说出来的。
太子的秉性,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你那什么北关之行的想法,还是灭了吧,孤不会考虑,与秦王争军功?舍本求末,即使得了土鄂又如何,不过微弱之耀。”
“对了,朝堂上与秦王相好的文官,有个叫田子明的,夫子可曾熟悉?”
勾牙想了一下,“回殿下,此人并非老夫门生。”
“去年赈灾之事尚未有断,想来父皇不日就会派人前往彻查,”宋高崇声音清冷,“如今田子明即将成为秦王大舅哥,夫子你说说,若这个田子明在赈灾事项中出了纰漏....”
“殿下?”
“若父皇提起此事,孤会力荐田子明前往,至于后面他能惹多大的事,夫子就看你的了。”
“殿下...这...田子明若是油盐不进,刚正不阿之辈,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勾牙做事向来谨慎,这个田子明他并不熟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完全不知。
“刚正不阿?”宋高崇轻笑,“孤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夫子,朝中六部,地方州郡,你的门生不少,要找,就找些不起眼的人。”
“炖鱼嘛,小火慢炖,不就入味了...”
他抬起脚,单手负于身后,跨出了房门。
“老夫遵命..”勾牙躬身拱手,“殿下慢走...”
再抬起时,宋高崇的身影已经不见,勾牙凝眉,站在那并未转身回屋。
而是在心中暗自揣测,殿下是要秦王失去什么?
权利?财富?亲人?
亲人?勾牙急忙摇了摇头,亲人应该不可能,秦王的亲人与太子亲人何异?
炭盆里一声“噼啪”轻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