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钦小镇的宁静,如同覆盖在沼泽上的薄冰,一夜之间被彻底打破。
萧断岳从“圣徒之泪”湖畔带回来的那种混乱记忆冲击,虽然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但似乎成了一个不祥的引信。从他们返回小院的那个夜晚开始,一种无形无质、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紊乱”,开始在小镇悄然蔓延,并且,首先在他们团队内部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金万贯。
夜里,众人都被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絮语惊醒。只见金万贯蜷缩在睡袋里,双手死死攥着一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对着空气低声下气地哀求:“老爷……再宽限两日……就两日……家里的米缸已经空了,娃儿饿得直哭……求求您了……”
他的脸上充满了底层贫民才有的卑微与绝望,与他平日里精明算计、腰缠万贯的形象判若两人。
“万贯!醒醒!”陆知简用力推了他几下。
金万贯勐地一震,茫然睁开眼,看到围过来的队友,愣了几秒钟,随即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我……我刚才梦到……不,不是梦!”他声音发颤,“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欠了地主租子的佃户,被逼得走投无路……那种感觉,太真实了!我甚至能闻到田埂上的土腥味,能感觉到肚子饿得绞痛!”
众人心头都是一沉。金万贯并未接触过湖畔那些诡异的石子,他的“记忆感染”从何而来?
紧接着,负责外围警戒的林闻枢也出现了问题。他在凌晨时分突然切断了对外的听觉感应,脸色苍白地告诉罗青衣,他“听”到小镇四面八方都开始响起那种混乱的“呓语”,比之前清晰了数倍,而且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属于团队成员的声音片段——有金万贯打算盘的声音,有萧断岳锻炼的喘息声,甚至还有云梦谣微弱的歌声片断!
“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特征’,正在被那个‘场’捕捉、复制、混淆!”林闻枢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它学得很快!”
更糟糕的是云梦谣的状况。她本就灵魂受损,精神壁垒最为脆弱。在那种无处不在的记忆干扰场影响下,她开始间歇性地陷入短暂的失神状态,有时会盯着虚空,露出甜美却陌生的笑容,轻声哼唱起谁也没听过的古老歌谣;有时又会突然流泪,喃喃呼唤着“阿姐”,而据罗青衣所知,云梦谣并没有姐姐。
“必须加快速度!”罗青衣一边用银针稳定云梦谣的心神,一边斩钉截铁地说,“再待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像多吉和曲珍一样!”
玄尘子当机立断:“不能再等。知简,你查阅文献,寻找‘心象入口’的具体方法。断岳,公输铭,你们负责准备物资。青衣,你和我,再去一趟多吉和曲珍家,必须找到更直接的线索!闻枢,全力屏蔽干扰,确保我们内部通讯最低限度的畅通!”
众人领命,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立刻分头行动。
玄尘子和罗青衣再次来到多吉家。这一次,他们遇到了更令人心悸的景象。多吉不再仅仅沉浸在那个“溺亡孩子母亲”的记忆里,他开始在不同的“角色”间快速切换。前一秒还在哀嚎哭泣,下一秒就突然挺直腰板,用某种古老的、充满肃杀之气的语调下达军令;再下一秒,又变得猥琐狡诈,模仿着市井小贩讨价还价……
他的脸孔如同走马灯般变换着表情,声音时而苍老,时而稚嫩,时而男,时而女。仿佛有无数个陌生的灵魂在他这具皮囊里疯狂地争夺主导权,将他原本的自我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的叔叔跪在角落里,不停地转动着经筒,老泪纵横,哀求着佛祖保佑。
玄尘子面色凝重,取出那枚沾染了异样气息的铜钱,悬于多吉眉心之上。铜钱微微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其上的锈迹似乎变得更加深邃。
“不止一段……是很多段……来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记忆残渣’,在他体内冲撞……”玄尘子沉声道,“那个‘猎场’,并非精准窃取,而是……贪婪地吞噬,然后胡乱地排放!它就像个消化不良的怪物!”
在曲珍家,他们看到了类似的情况。那个年轻的牧羊女,时而认为自己是被囚禁的公主,在墙上画着华丽的宫殿和珠宝;时而又变成一个沧桑的老妪,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部落迁徙的艰辛;甚至有一次,她突然用一种极其怨毒的眼神盯着罗青衣,用某种晦涩的方言诅咒着,仿佛罗青衣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记忆的瘟疫……”罗青衣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这比任何剧毒都可怕。”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玄尘子忽然在曲珍家院墙角落,一个被风雪半掩的废弃玛尼堆下,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那石头呈暗红色,表面光滑,上面天然形成的纹路,竟然隐隐构成了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而在那人脸的眉心位置,镶嵌着一粒极其微小的、与他们从湖边带回来的“记忆石子”材质相似的彩色碎屑!
“记忆的……载体?或者……信标?”玄尘子小心翼翼地用符纸包裹起这块暗红色石头。
与此同时,在小院里,陆知简几乎将带来的所有关于冈仁波齐、关于苯教、佛教秘典的文献都翻遍了。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高原反应和精神的极度专注让他头晕目眩。
“……不在山上,而在心象之中……需要特定的冥想……于湖畔或冰原,看到海市蜃楼般的入口……”他反复咀嚼着这几句如同谶语般的记载。
“关键在于‘心象’和‘海市蜃楼’……”陆知简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窗外巍峨的神山,又看向桌面上那些公输铭绘制的小镇及周边能量流动草图,脑海中各种线索疯狂碰撞。
突然,他勐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幸好旁边的萧断岳扶住了他。
“我……我可能明白了!”陆知简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入口不是固定的物理位置!它需要特定的‘心境’和特定的‘环境’相互共鸣才能显现!就像海市蜃楼,需要特殊的大气条件!”
他指着草图上的“圣徒之泪”湖:“那里能量最混乱,记忆残留最多,很可能是‘环境’条件最合适的地方之一!而‘心境’……或许就是要主动放开部分精神防御,去‘感应’那些混乱的记忆流,在其中找到某种……规律?或者,一个‘坐标’?”
这个推测极为大胆,甚至危险。主动放开精神防御,去接触那能让人发疯的记忆乱流,无异于引火烧身。
但此刻,他们已经没有更安全的选择了。小镇上的混乱正在加剧,夜里,甚至能听到远处其他人家传来的零星哭喊和怪叫声,显然,出现记忆问题的人正在增加。星宫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们必须尽快进入“千面转经坟”,找到源头,才能阻止这一切,并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玄尘子和罗青衣带着那块暗红色人脸石返回,听了陆知简的推测,玄尘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唯有在记忆的风暴眼中,才能找到通往风暴中心的平静之门。”他看向状态越来越差的云梦谣和惊魂未定的金万贯,决然道:“今夜子时,再去‘圣徒之泪’!我们……主动‘开门’!”
夜色如墨,寒意刺骨。一行人再次来到那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湖泊旁。湖水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四周寂静得可怕,但那无形的、混乱的记忆磁场,却比白天更加活跃,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手,试图扒开他们的脑壳,窥探、攫取里面的内容。
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来临。而这一次,他们要将自己,主动送入那未知的记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