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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林安的脚步声消失在镇公所外的街道上,厅堂内恢复了之前的忙碌,但郑捕头眉头紧锁,显然对刚才的询问结果极为不满。他几步走到周镇长案前,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镇长,您为何不让卑职继续问下去?此子的身份,十有八九是假的!”

周镇长并未立刻回答,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抬起头,脸上那惯常的和煦笑容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神情。他看了一眼周围仍在忙碌的书吏和差役,对郑捕头使了个眼色,然后起身,朝着后堂一间用于存放旧档案的僻静小屋走去。

郑捕头会意,虽满心疑惑,还是立刻跟上。

小屋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周镇长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老郑啊,”周镇长这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你以为,我看不出他有问题吗?”

郑捕头一怔:“那您……”

周镇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个上了锁的矮柜前,从怀中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柜门,从最底层取出一只不起眼的桐木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并非镇上的公文,而是几份密封着的、盖着不同官印的信函。

他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份材质明显更为精良的绢帛卷轴,缓缓在积着薄灰的桌面上展开。

郑捕头凝目看去,只见那卷轴上用工笔细致地描绘着一幅人像。画中人身着深青色、绣着精致暗纹的六品文官鹭鸶补服,头戴乌纱,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与疏离之气——那眉眼、那鼻唇,分明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个济世堂学徒,林安!

只是画中人气度华瞻雍容,与方才那个穿着半旧青衣、态度恭谨谦卑的学徒判若两人!

郑捕头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周镇长。

周镇长手指点着画像旁几行清晰的小字,那并非海捕文书,语气却更加令人心惊:

“看仔细了。此乃数月前,由州府转呈,言明系自上峰密令,并非通缉,而是‘寻访’。着各州县留意,若发现画中之人,不得声张,不得盘查,更不得怠慢拘押,只需立即密报其确切下落,自有上差处理。”周镇长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郑捕头心上。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郑捕头:“老郑,现在你明白了吗?无论他是不是沧州来的,无论他真名叫什么,也无论他为何躲到我们这清水镇来当个小学徒……这都不是我们该深究的事情。上面的意思很清楚:找到他,稳住他,上报,然后,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郑捕头看着画像上那不怒自威的年轻官员,再回想方才林安那番“父母双亡、投亲遇灾、弟妹离散”的悲情叙述,额角不禁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瞬间明白了周镇长方才为何屡次打断他的深究。那不是糊涂,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谨慎和精明。

“这……他到底是……”郑捕头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镇长缓缓卷起绢帛,重新锁回盒中,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不知,也不必知。或许是犯了事的京官,或许是卷入什么大案要案的关键人物,又或许是……其他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缘由。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我们这小小的清水镇能掺和的。”

他拍了拍郑捕头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林安就是沧州来的难民,是王老郎中的学徒,身份清楚,为人本分。你我从不知有此密令,明白吗?吩咐下去,今日所有在场之人,不得对外议论半句林安之事,尤其是你那个徒弟小川。”

郑捕头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所有震惊与疑惑,重重点头:“卑职明白!镇长放心,我知道轻重。”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屋,回到公堂之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周镇长依旧和蔼地处理公务,郑捕头依旧雷厉风行地指示手下,但关于林安的一切,已然成了这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最高秘密。

而此刻,正走在回济世堂路上的林安,对身后镇公所内这场关于他身份的短暂风暴,一无所知。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位郑捕头的目光,似乎比寻常官差更要锐利几分。

待林安步履平稳地回到杏林巷,巷口飘来的熟悉药香让他心中那根自踏入镇公所起便微微绷紧的弦,稍稍松弛了下来。济世堂 的门开着,里面传来王老郎中和病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他刚踏进门槛,正在药柜前踮着脚费力抓药的阿竹眼尖,立刻扭头看来,脸上写满了好奇和担心,压着嗓子急急问道:“师兄!你回来了!怎么样?衙门没为难你吧?”他手里的戥子都忘了放下。

林安看着小师弟那紧张的模样,脸上自然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在镇公所的一切真的只是寻常问话。他走过去,顺手帮阿竹校正了一下戥型,语气轻松地低声道:“没事,就是循例登记一下户籍信息,周镇长很和气,问了几句沧州老家的情况和如今的营生便好了。”

这时,正在给一位老妇人诊脉的王老郎中也斜眼瞥了过来,他并没停下号脉的动作,只是嘴角撇了撇,像是随口嘟囔,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林安听见:“哼,我就说嘛,能有什么大事?难不成还怕你小子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不成?净耽误工夫……阿竹!发什么呆!药称错了看我不罚你抄十遍《药性赋》!”

后一句已是冲着阿竹吹胡子瞪眼。

阿竹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低头摆弄他的戥子,嘴里还不忘小声嘀咕:“师父您又吓我……”

林安闻言,心中却是微微一动,王老郎中这看似无心的玩笑话,听在他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从阿竹手中接过那包差点称错的药材,熟练地包好,系上麻线,递给等候的伙计。

随即,他走到王老郎中身旁,如同往常一样,自然地接过师父开好的新药方,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向药柜,精准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开始为下一位病人抓药。动作行云流水,神态专注平静,仿佛只是出去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迅速回归到了日常的轨迹之中。

药堂里依旧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味,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王老郎中继续慢条斯理地看诊,偶尔训斥阿竹两句;阿竹则一边嘟囔一边努力分拣药材;林安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手中的活计。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仿佛镇公所的那一场问询,不过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便再无痕迹。只有林安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或许已潜藏了更多的暗流。但他此刻能做的,也只是如同这清水镇上的每一个人一样,继续眼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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