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脚步越来越近,清水镇上空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甜糯的桂花香和隐约的团圆气息。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却有两位少年的心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旁人不易察觉的涟漪。
翰墨斋的学堂里,钟老秀才抑扬顿挫地讲着《论语》,窗外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本该是专心致志的时刻,坐在前排的小雅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沉沉地往下耷拉。
“李文雅!”钟老秀才停下讲解,花白的眉毛蹙起,带着关切与一丝严厉,“近日为何总是精神不济?可是身体不适?”
小雅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慌忙摇头,小脸微红:“回先生,学生……学生只是昨夜温书晚了些,并无大碍。”
这已是近日来第三次被先生点名了。钟老秀才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多注意身体,别因小失大。而小雅应了一声后就打起精神开始认真听课了。
放学后,文先生看着女儿眼底淡淡的青影,心疼地拉过她的手:“小雅,跟娘亲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阿竹要走了,心里难过,睡不好?”
小雅连忙摇头,眼神却有些躲闪,她轻轻拉住文先生的衣袖,小声乞求:“娘亲,不是的……您别问了好不好?我……我过两天就好了。”
看着女儿那带着恳求的眼神,文先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女儿的心思?那日阿竹鼓起勇气来道别后,小雅回来就翻箱倒柜找出了落灰的绣绷和丝线,央求着她教刺绣。
文先生起初诧异,女儿向来对女红兴趣缺缺,怎么突然转了性?直到她看到小雅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在洁白的绢帕上,用铅笔淡淡勾勒出一个挺拔的竹枝轮廓,旁边还有一只欲落未落的小蝴蝶时,她便明白了。
这是少年人之间,最纯粹、最笨拙的心意。她这个做母亲的,除了在先生询问时帮忙打个掩护,还能说什么呢?只是看着小雅那细嫩的手指上,被针尖扎出的几个不明显却真实存在的小红点,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于是,小雅开始了她的“秘密工程”。白日里照常上学,晚上则就着昏黄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绣着。她绣得很慢,很小心,生怕绣坏了这承载着她所有祝福与不舍的方寸之地。那高大的竹子,象征着阿竹哥,希望他像竹子一样坚韧、茁壮,节节高升;那只小小的蝴蝶,是她自己,希望能一直围绕着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在飞针走线的深夜里,小雅的脑海中也不断浮现和阿竹在一起的画面。那个会因为捉到一只大蜻蜓而兴奋地跑来找她炫耀的阿竹哥;那个在她被其他调皮孩子欺负时,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哪怕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退缩的阿竹哥;那个会笨拙地帮她修理坏掉的秋千,虽然修得歪歪扭扭,却让她开心了好久的阿竹哥……
针尖偶尔再次刺痛指尖,她却只是轻轻吸口气,继续绣下去。因为她知道,这份礼物里,缝进了她所有的祝福、不舍,以及那份懵懂却坚定的——希望他一切都好的心意。
也因为这份偷偷进行的“事业”,她最近都有意无意地躲着阿竹。阿竹来找她,她便以“钟老秀才要考核功课,需加紧温习”为由推脱。她怕阿竹看见她手上的针眼,更怕自己在他面前,会忍不住泄露心底那份浓烈的不舍与难过。
而另一边的阿竹,心情也同样复杂。那日古树下与小雅抱头痛哭之后,他心中除了离别的伤感,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想要让她开心的迫切。他见小雅几次推拒,只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或者依旧沉浸在悲伤里。这让他坚定了要送一份特别礼物的决心。
“女孩子都喜欢香香的东西吧?”阿竹挠着头,在济世堂的药柜前徘徊。他记得小雅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桂花又像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于是,他趁着帮王老郎中整理药材的功夫,偷偷记下几种气味清雅安神的草药,如薄荷、艾叶、丁香,又去镇外的野地里采了些干桂花。他笨拙地将它们搭配、研磨,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绣着简单云纹的锦囊里,做了一个安神香包。他希望小雅晚上能睡得好些,不要再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失眠。
但这还不够。阿竹总觉得,香包太小,无法完全表达他的心意。他想起小雅房间里那个有些旧了的木箱子,里面装着她从小收集的、各式各样的布娃娃。那是她的宝贝。
“要是能有个新的、更漂亮的橱柜给她放娃娃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想起镇子北面那片竹林,那里的竹子挺拔又结实。
于是,在完成济世堂的杂役和跟随王老郎中学习医术之余,阿竹便扛着小砍刀去了竹林,挑选粗细合适的竹子,费力地砍伐、拖回他在济世堂后院的小小“工坊”。他用刨子小心翼翼地刨去竹节上的毛刺,按照记忆中木匠的做法,尝试着将它们拼接、固定,想要做出一个带小门、分层的小小竹橱。
这动静自然瞒不过林安和王老郎中。
一日,林安路过后院,看见阿竹正对着一堆竹子较劲,手上还添了几道细小的划伤,不由得好笑地问道:“阿竹,你这是准备改行当篾匠了?还是要给王老做个新药柜?”
阿竹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王老郎中捻着胡须,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慢悠悠地道:“我看啊,这尺寸,不像是药柜,倒像是给小姑娘放些小玩意儿的。”
被说中心事,阿竹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很快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对着两位他最尊敬的师长,认真恳求道:“林安师兄,师傅!你们……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密!别告诉小雅!我……我想在中秋前做好送给她!”
看着少年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决心,林安和王老郎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慰。林安不再调侃,反而挽起袖子,上前指导他如何更稳固地榫接竹片,如何打磨才能不扎手。王老郎中则默默地将原本分配给阿竹的一些挑水、劈柴的重活揽了过去,或是吩咐他去处理些更轻省的药材,为他腾出更多“做工”的时间。
在制作礼物的过程中,往昔的回忆不断涌上阿竹的心头。他想起刚来清水镇时,人生地不熟,是那个扎着羊角辫、像小蝴蝶一样活泼的小雅,第一个主动拉他去溪边摸鱼,带他爬镇口的大古树,把舍不得吃的糖人分给他一半。
他想起自己因为背不出药性歌诀被师傅罚站,是小雅偷偷从翰墨斋溜出来,躲在墙根下小声给他提示,结果两人一起被抓住,挨了好一顿训。他想起每年乞巧节,镇上的女孩们都会拜月乞巧,小雅总会拉上他,非要他也对着月亮许愿,说“男孩子也可以乞求心灵手巧”……
这些点点滴滴,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离别的丝线串联起来,变得更加清晰而珍贵。他手中的刻刀仿佛也注入了这些回忆,每一刀都更加用心。
中秋的明月即将圆满,清水镇的这两个少年,一个在灯下密密的针脚里寄托情思,一个在竹屑纷飞中笨拙地打造承诺。他们怀揣着彼此不知晓的秘密礼物,也怀揣着对不久后离别的不舍与对未来的期盼,在这宁静的小镇上,共同等待着团圆之夜的到来。而那份深藏在心底、未曾言明的情感,也如同中秋的月华,在云层后悄然积聚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