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楼那只即将推开包厢房门的手，在半空中猛然顿住。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雕。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机械的、迟钝的姿态，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
那双刚刚还充满了冷漠与决绝的浑浊眼眸，此刻，正燃起两团幽绿色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鬼火。
他死死地盯着楚夜明，那张布满沟壑的苍老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与干涩，而是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如同两块金属在互相刮擦，尖锐，刺耳，充满了令人心悸的颤音。
楚夜明平静地迎着他那几乎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份略微有些泛黄的、折叠起来的牛皮纸档案，轻轻地，推到了唐楼面前的茶桌上。
这份档案，是他动用七十六号行动总队大队长的权限，从警政部积满灰尘的旧案卷宗里，找到的关于当年那桩灭门惨案的内部调查记录。
唐楼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锁在了那份档案上。
他伸出手，那只刚刚还能用两枚石子就废掉两条壮汉的、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试了几次，才终于将那份并不沉重的档案，拿了起来。
他缓缓展开。
档案的纸张已经发脆，上面的字迹是用老式钢笔书写的，部分已经有些模糊。
但其中一个名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他的眼球。
“井上龙一”。
档案上记录着，当年负责带队执行抄家任务的，是北洋政府警备司令部的一名低级军官。此人手段狠辣，在行动中“意外”造成唐家上下十余口人“拒捕身亡”。
而在惨案发生后不到一个月，这名军官便在一次与地方军阀的火拼中，“意外失踪”，被记录为死亡。
唐楼的双拳，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然握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挤压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这个名字！
这个他以为早已化为枯骨，早已被埋葬在岁月尘埃里的名字！
正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当年亲手用沾满血污的军刀，挑开了他妻子的喉咙。正是他，下令将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活活摔死在冰冷的石阶上！
这个名字，就是他这些年来，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啃噬他灵魂、让他痛不欲生的梦魇！
他一直以为，这个恶魔早已死于乱军之中，让他的复仇之路，留下了永恒的缺憾。
却没想到……
“他没有死。”
楚夜明平静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唐楼心中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疤，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仇恨。
“井上龙一，只是他用来在中国活动的假身份。他实际上，是日本黑龙会最早一批派往中国的潜伏特务。”
楚夜明顿了顿，抛出了自己那早已准备好的，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杀手锏。
“惨案之后，他便通过秘密渠道返回了日本，恢复了自己的本名。”
“他叫，藤原信长。”
“而他现在的身份，”楚夜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锁住唐楼那双已经开始充血的眼睛，“是即将秘密访问上海的日本陆军高级顾问——‘影佐’将军的贴身卫队长。全权负责‘影佐’此次行程的近身安保工作。”
轰——！
楚夜明的话，如同一万吨tNt烈性炸药，在唐楼那早已心如死灰的精神世界里，悍然引爆！
个人的血海深仇！
家国的沦丧之恨！
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酷、也最完美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会费尽心机地找到自己。
他终于明白，这场刺杀，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不再是一场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国家大义”的战斗。
这是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属于他自己的，复仇！
唐楼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他宽大的粗布短衫之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洪荒猛兽，即将挣脱牢笼，破体而出！
那股被他强行压抑了近十年，被他用无尽的孤独与悔恨死死锁住的滔天杀意，如同沉寂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瞬间，轰然爆发！
整个包厢里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恐怖的气场所凝固。
茶杯里的水汽不再升腾，窗外的喧嚣也仿佛被隔绝。
李三和他的手下，在茶楼外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们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包厢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那间小小的包厢，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
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包厢内那股几乎要将一切都撕碎的恐怖气场，才缓缓地，缓缓地平息了下去。
唐楼慢慢地抬起头。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那双充血的眼睛，也恢复了古井般的死寂。
只是，那井底深处，沉淀着无尽的冰冷与决绝。
“他……会来？”
唐楼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楚夜明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
唐楼闭上了双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最后一个字。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恨，都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无尽的黑暗。
“我杀。”
刺客已经就位，那柄尘封了近十年的、上海滩最锋利的矛，即将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再次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