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巡查的日子愈发临近,判官殿内的气氛也日渐肃穆。
陆鸣心知,若想在巡查前对忘川书院有所了解,时机稍纵即逝。
他思忖再三,决定不再拖延。
这日,他整理好手头关于教化事务的卷宗摘要,又以“为完善报告细节,需核实忘川书院近年教化成果数据”为由,向文仲报备,申请前往书院调阅部分公开文牍。
理由充分且正当,文仲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只嘱咐他速去速回,莫要耽搁正事。
怀揣着正式的身份玉牌和一份盖有判官殿主簿处印信的调阅函,陆鸣第一次踏上了前往忘川书院的路。
书院位于酆都城西侧,远离喧嚣的轮回司与刑罚司区域。
越靠近,周遭的环境便越发清寂。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忘川河的腥咸或各司衙门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淡淡的、陈年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闻之令人心神不自觉沉静下来,却也隐隐感到一种无形的约束感。
书院门庭并不显赫,青黑色的石质门楼古朴肃穆,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忘川书院”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法度森严,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口并无鬼差守卫,只有两名身着青色儒衫、面容肃整的年轻书生模样的鬼吏值守,查验了陆鸣的玉牌与文书,仔细核对无误后,才微微躬身,引他入内。
院内景象与外界截然不同。
不见匆忙往来的鬼差,也无哀嚎哭泣的亡魂。
廊庑洁净,庭院深深,偶有捧着书卷的鬼魂低头缓步而过,或是在僻静处低声诵念,气氛宁静得近乎压抑。
唯有远处讲堂中隐约传来的讲师授课声,以及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彰显着此地的职能。
陆鸣被引至一间偏厅等候。
片刻后,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袍、面容古板、眼神专注得近乎痴迷的中年书生快步走了进来。
他手中还拿着一卷书简,似乎刚从书案前起身。
“在下颜渊,忝为书院掌籍,奉夫子之命接待判官殿来使。”
书生拱手一礼,语气平直,目光在陆鸣身上一扫,便落在他带来的文书上,“足下便是判官殿主簿处陆鸣吏员?为天庭巡查之事而来?”
“正是。卑职陆鸣,见过颜掌籍。”
陆鸣起身回礼,将调阅函递上,“因编纂教化事务报告,需向贵院核实些许数据,并请准允调阅近五十年教化成果概要及杰出案例卷宗副本,以供参详。”
颜渊接过文书,看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半晌后才点点头:“手续齐全,事由正当。陆文书请随我来,所需卷宗副本皆存于文牍库,在下可协助查找。”
他做事一板一眼,效率极高,引着陆鸣便往库房走去,路上并不多言,只就事论事地介绍了几句书院的架构,言语间对数据极其严谨。
正当两人行至廊下,即将转入库房区域时,一名小书童快步赶来,对着颜渊躬身道:“大师兄,夫子有请判官殿来使前往‘明理堂’一叙。”
颜渊闻言,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对陆鸣道:“陆文书,夫子相请,请随我来。”
陆鸣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有劳颜掌籍引路。”
明理堂是孟夫子平日静修、会客之所,陈设更为简朴,却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造次的肃穆之气。
堂内,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严肃的老者正端坐于主位,手持一卷书,目光沉静,不怒自威。正是忘川书院院长,孟夫子。
“判官殿主簿处吏员陆鸣,拜见孟夫子。”陆鸣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孟夫子缓缓放下书卷,目光如电,落在陆鸣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魂灵深处。
他并未立刻说话,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淡淡的檀香缭绕。
片刻后,孟夫子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嗯。老夫听闻判官殿为应对天庭巡查,正在编纂教化报告。文仲处正麾下,倒是出了些得力之人。陆文书年少有为,此番重任在肩,辛苦了。”
“夫子谬赞,卑职惶恐。此乃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陆鸣谨慎应答。
“教化之事,关乎轮回根本,数据务必精准,论述务必严谨。”
孟夫子淡淡道,“颜渊会协助你查阅所需文牍。有何疑问,亦可直接询他。书院历年运作,皆有据可查,无需遮掩。”
“谢夫子!”陆鸣躬身道。
他敏锐地感觉到,孟夫子这番话,既是表明配合的态度,也隐含着一丝告诫,书院一切依规而行,无不可对人言。
孟夫子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书卷,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整个过程简短而充满威仪。
颜渊似乎对夫子的反应习以为常,恭敬一礼后,便引着陆默退出明理堂,继续前往文牍库房。
库房位于书院深处,比判官殿的档案库更显幽静,书架上整齐码放着的多是各类教案、课业评核、学员名录以及教化心得之类的文书,弥漫着更浓郁的墨香与旧纸气息。
在书吏的协助下,陆鸣很快找到了所需的主要卷宗,开始埋头抄录摘要。
过程中,他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分类标识。
忽然,他的视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驻。
那里有几个书架,标识着“物料支用录·甲申至癸卯”。
癸卯年!
陆鸣心跳微微加速。他维持着面色平静,对身旁的书吏道:“哦?书院还有物料支用的记录?不知可否一并调阅近五十年的概要?报告中或需提及书院物力支撑与教化成效的关联。”
那书吏略显犹豫:“这……物料支用细目繁杂,且多年未经系统整理……”
陆鸣出示判官殿的调阅函,语气温和却坚定:“无妨,只需历年核销总额及主要品类摘要即可。此亦为全面反映书院运作之所必需。”
书吏见有正式文书,只得应下,费了些功夫,才从一堆旧册中找出几本厚厚的总录。
陆鸣快速翻阅着。
前面的记录大多平平无奇,无非是笔墨纸砚、灯油柴炭等日常用度。
当他翻到癸卯年及随后几年的记录时,目光骤然一凝。
在“特供物料”一项下,清晰记录着几笔:
“癸卯年仲夏,领‘涤魂墨’料十斤,内含朱砂金箔,依例核销。”
“癸卯年季秋,领‘静心檀’五十束,‘辟邪符纸’三百张,依例核销。”
而核销的批准签章,赫然是“孟”字!
更让陆鸣心惊的是,这些特供物料在账面上的“用途”标注得极其模糊,多是“教化耗用”、“院务支应”等笼统说辞,且其核销频率和数量,远超过正常书院教学的合理范围。
其中几笔大宗核销的时间点,竟与之前他在判官殿卷宗里看到的、那些“并案处置”癸卯年积压物资的记录隐隐吻合!
他强压住内心的震动,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关键信息默记于心,并抄录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常规数据作为掩护。
调阅完毕,陆鸣向书吏道谢,又去偏厅向孟夫子辞行。
孟夫子依旧那副严肃模样,只淡淡道:“陆文书可都查阅清楚了?”
“回夫子,已查阅清楚,多谢夫子行此方便。”陆鸣恭敬回答。
“嗯。教化之事,关乎轮回根本,数据务必精准,论述务必严谨。望你好自为之。”孟夫子的话似是提醒,又似是告诫。
“卑职明白,定当谨记夫子教诲。”
离开忘川书院,重返喧闹的酆都城街巷,陆鸣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孟夫子其人,如预料般严谨刻板,书院管理也看似井井有条。
但那些“特供物料”的记录,却像光洁玉璧上的一道暗裂。
如此大量的朱砂金箔、特制符纸、香料,究竟用在了何处?
为何核销如此随意?
这与癸卯年巡察司内务处的特供物资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孟夫子知道吗?他是默许者,还是……主导者?
手中的卷宗副本仿佛变得滚烫。
陆鸣知道,他触碰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而这冰山之下,似乎潜藏着一条连接判官殿、巡察司与忘川书院的、更为幽深的暗流。
天庭巡查的阴影之下,地府的深水,正因他这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