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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阊门外。

浑浊的运河水面上,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光,几具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水流推搡着,撞在朽烂的木桩上,无声地打着旋。昔日喧嚣的市集死寂一片,青石板路缝隙里渗出可疑的黑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腐气息。街巷两旁,门户紧闭,许多门板上都用醒目的朱砂画着一个狰狞扭曲的“瘟”字。偶尔有门板被撞开一条缝,露出半张惊恐绝望的脸,随即又被死死关上。几个穿着臃肿布袍、口鼻蒙着厚厚粗布的衙役,如同行尸走肉般拖拽着板车,车上堆叠着用草席草草包裹的尸骸,板车的轮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碾过空旷的街道,留下两道污浊的水痕。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嗬嗬的怪响,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紫黑色斑块,身下一滩黄绿秽物散发着恶臭。黑烟从城郊几处新起的焚尸堆上升腾,遮天蔽日,将这座曾经的东南都会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是疠气!自口鼻而入,伏于膜原,表里分传!绝非寻常瘴疠,更非什么天罚!”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打破了隔离营棚区的压抑。吴有性须发花白,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此刻却毫无老态,眼中燃烧着医者的执拗与愤怒。他刚刚剖检了一具新死的疫尸,不顾周围学徒和几名太医院年轻御医煞白的脸色,指着污秽的脏腑,声音嘶哑却清晰:“看!邪毒盘踞膜原,变化最速!秽浊之气充斥三焦!当务之急,必须严隔病源!沸水煮衣,生石灰掩埋污秽尸骸,艾草、硫磺烟熏营区内外!凡病患呕泄之物、所用之物,务必焚毁!接触者,以药汤净手漱口!一刻也不能耽搁!”

“吴先生!这…这活埋啊!是官府要骗我们进去等死啊!”隔离营外,一群因家人被强行带走而聚集的百姓,情绪激动。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挥舞着扁担,煽动着恐慌:“大家别信!进去就出不来了!冲进去!把人抢出来!”

人群骚动起来,推搡着维持秩序的衙役和少数卫所兵丁,眼看就要冲破简陋的栅栏。

“放箭!”一声冰冷的命令响起。一队盔甲鲜明、打着京营旗号的精锐士兵迅速列阵,弓弦拉满,闪着寒光的箭镞直指汹涌的人潮。领队的百户,他面沉似水:“奉旨防疫!冲击隔离重地,形同谋逆!格杀勿论!放!”

嗡——! 一排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射入冲在最前面的几人脚前地面,深深没入泥土!那煽动的汉子大腿中箭,惨嚎着扑倒在地。血腥和冰冷的杀意瞬间浇灭了狂热的骚动。人群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惊恐地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弓弩再次上弦的士兵,终于明白,这不是恫吓。

“拖下去!按吴先生之法,伤口以沸醋淋烫,单独隔离!”百户的声音毫无波澜。几个士兵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哀嚎的汉子拽走。隔离营内外,陷入一片死寂的恐惧。

与此同时,一条隐秘的消息飞驰入京:疫情爆发源头,锁定嘉兴府豪商沈万春的别院。此人与横行闽浙粤海域、凶名昭着的海寇巨枭“秃尾龙”李魁奇往来甚密。月前,沈家商船曾从李魁奇处购得大批“南洋奇香木”,用以包裹贵重货物。而最早发病致死的,正是沈家搬运、切割这批“奇香木”的仆役和匠人!线索的箭头,阴森地指向了波涛诡谲的走私之海。

闽海。

浑浊的闽江口外,澎湖以东海面。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同样铅灰色的、不安涌动的海水。几艘福建水师残存的福船、沙船,如同老迈的巨兽,在波涛中艰难地维持着阵型。它们的对面,是五艘体型庞大、桅杆高耸入云的巨舰。洁白的船帆上,巨大的橙白蓝三色旗猎猎作响,船舷两侧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在总督科恩的旗舰“赫克托”号带领下,以绝对压迫的姿态横亘在明军面前。

“提督!红夷发旗语…要求我们立刻让开水道,并承认其对大员(台湾)的‘合法占有权’!”了望哨兵的声音带着颤抖。

福建水师提督俞咨皋,一身旧甲立于指挥船“镇海”号船头,脸色铁青。他深知己方船老炮旧,水兵久疏战阵,面对红夷坚船利炮,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朝廷严令“不得擅启边衅”,更不得放弃大员寸土!

“回复他们!大员乃大明疆土!红夷速速退出!否则…”俞咨皋的厉喝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断!

轰——! “赫克托”号侧舷喷吐出巨大的火焰和浓烟!一枚沉重的铁弹带着凄厉的呼啸,撕裂空气,狠狠砸在“镇海”号前甲板上!木屑、铁片、人体残骸伴随着火光冲天而起!“镇海”号剧烈摇晃,船头瞬间被炸开一个恐怖的大洞,海水汹涌灌入!

“大人!”亲兵扑上来,将几乎被震晕的俞咨皋拖离船舷。火光浓烟中,只见另一艘明军大船“靖海”号也被数发炮弹击中,燃起熊熊大火,缓缓倾斜下沉。水师官兵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的海水,绝望地挣扎呼救。

荷兰舰队耀武扬威地调整着炮口,冰冷的炮窗反射着死亡的光芒。

当夜,月黑风高。几条不起眼的小舢板,如同贴着海面滑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停泊在澎湖西屿锚地的荷兰舰队外围。舢板上,是几名皮肤黝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他们是原郑芝龙麾下,被朝廷打散安置的哨官陈豹及其几个生死兄弟。

“狗日的红毛鬼!给老子烧!”陈豹低吼一声,点燃了舢板上的引线。几条满载猛火油、硫磺、干草的小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风势,狠狠撞向一艘荷兰人的中型补给船“海马”号!

轰!轰! 冲天的烈焰瞬间吞噬了“海马”号的船尾!荷兰人惊恐的呼号、救火的混乱打破了夜的宁静。陈豹等人早已弃了小船,潜入冰冷的海水,消失无踪。

次日,福建巡抚衙门的紧急奏报中,除了描述红夷“船坚炮利,非现水师可敌”的惨状和荷兰人筑堡大员的狼子野心,还特意附上了一份陈豹等人血书般的陈述:“…红夷火器虽利,然船大笨拙,惧火攻近战!其水手不谙近海风浪礁石!若有善操小船、熟海情、敢死之士,辅以火攻奇袭,未尝不可制之!昔年郑…郑氏旧部,多有此能…” 奏报末尾,是荷兰人通过被俘通事转交的、傲慢至极的谈判条件:割让大员,开埠通商,免税,赔款十万两!

宣府镇,总兵府。

“什么?范家永裕隆、王家复盛公、还有渠家的票号,全都关门歇业了?!”宣府总兵杨国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跳,脸色难看至极,“往年这个时候,粮车都该到第三批了!库里的存粮,最多还能撑一个月!让弟兄们喝西北风打仗吗?!”

“不止粮,”军需官哭丧着脸,“大人,市面上银钱也周转不动了!好些个大钱庄挤兑,关门跑路!咱们拨下去的采买银子,那些商贩都不敢收,说怕变成废纸!粮价…粮价一天翻一个跟头啊!”

同样的恐慌,在京师、太原、张家口等地蔓延。晋商八大家及其掌控的庞大金融网络,如同被同时抽去了筋骨,骤然瘫痪。与晋商关系密切的数家京师大钱庄“泰和丰”、“广聚源”突遭挤兑风暴,储户惊恐地砸着紧闭的大门,哭喊叫骂声响彻街市。银荒席卷市面,米价、盐价如同脱缰野马,一日数涨。商路萧条,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皇上要学太祖爷,把那些山西老财都剥皮填草!抄家灭门!” “可不是!新政就是变着法儿抢钱!徐光启那红薯,种下去的地三年不长庄稼!是绝户的妖物!” “晋商倒了,咱们手里这钱庄票子,怕是要成擦屁股纸了!” 茶馆酒肆里,各种精心炮制的流言在恐慌的土壤上疯狂滋生。与此同时,一份盖着数十家勋贵、致仕官员乃至部分地方“耆老”印章的“万民请愿血书”被送入通政司。奏疏中声泪俱下,痛陈“新政苛虐,皇商司垄断,致商路断绝,百业凋零,民不聊生”,恳请皇帝“诛祸国奸佞孙传庭,废新政,抚恤商贾,还天下生路”。

乾清宫,西暖阁内。

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几份染着不同气息的紧急奏报摊在御案上:江南的瘟疫、闽海的屈辱、北疆的粮荒银荒、勋贵的“万民书”。烛火跳跃,映照着朱常洛苍白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侍立一旁孙传庭眼中深沉的忧思。

“好一个晋商!好一个勋贵!”朱常洛的声音冰冷,手指重重敲在那份“万民书”上,“断我边军粮饷,乱我金融市面,煽动流言攻讦朝政!以为如此便能逼朕就范?做梦!”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王安!”

“奴婢在!”

“传旨骆养性,即刻起,查封京师、通州、张家口所有晋商票号、货栈、仓库!范、王、渠等八大家主事掌柜,一体锁拿!以‘通敌资贼、扰乱金融、煽动民变’之罪下诏狱!查抄所有账册、库银、货物!遇有抵抗,格杀勿论!”

“传旨户部、皇商司督办太监魏朝:着皇商司所属‘裕泰丰’、‘通惠’等各大商号,即刻开仓!以低于市价三成之价,于京师、太原、大同、宣府等地设‘平粜仓’,抛售米粮!告诉魏朝,有多少抛多少!朕要明日就见到粮价掉头向下!再令皇商司所属钱庄,敞开兑付银钱,稳定市面!所需银两,先从内帑拨付,后由查抄晋商之资抵补!”

“再拟一道密旨给魏朝,”朱常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冷酷的算计,“让他联络徽州、江浙有实力、且与晋商素有龃龉的大商帮,尤其是那些想拿到盐引的!告诉他们,晋商倒台,空出的盐引份额,朝廷将以‘输粮辽东’之功绩重新分配!谁家运往宁远的粮秣军资最多、最稳,谁就能拿到最肥的盐引!让他们…好好争一争!”

孙传庭眼中精光一闪,补充道:“陛下,此策甚妙!以皇商司平粜稳市,收买民心,瓦解晋商‘为民请命’之伪善。以盐引为饵,驱虎吞狼,引徽、浙商帮与晋商残余争斗,更可解辽东燃眉之急!此乃一石三鸟!”

朱常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江南和闽海的奏报:“江南疫区,全权授于吴有性!其所请《防疫十策》,着即明发天下!准其调用地方卫所兵丁,弹压骚乱!告诉曹化淳,‘影子’在江南,务必给朕盯死那个沈万春和李魁奇!凡涉案者,无论海商、豪强、地方官吏,有一个算一个,给朕挖出来!”

“闽海…”他拿起那份屈辱的荷兰条款,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红夷猖狂!然水师新败,不可浪战。告诉福建巡抚,谈判继续拖着!底线:大员寸土不让!通商可议,但须照章纳税,绝无免税赔款!另,密令福建军器局,集中所有巧匠,不惜工本,拆解仿制所获之红夷火炮!再令福建都司,秘密寻访郑芝龙旧部中擅海战、通夷情者,不拘出身,许以重赏,编练敢战之新水师!所需钱粮…先从皇商司在闽产业支应!”

“至于辽东,”朱常洛最后拿起杨涟关于内鬼的密奏和袁崇焕征发辽民的急报,眉头紧锁,“告诫袁崇焕,征发民夫务必谨慎!严惩借机勒索之胥吏!筑城是为保辽民身家,此中道理,需派得力之人反复宣讲!再密谕杨涟:内鬼之事,引而不发。着锦衣卫、东厂,对那几个可疑将领,布下‘蜜罐’!放出诱饵,等他们自己来咬钩!”

一道道旨意,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落下。孙传庭深深一揖:“陛下圣断!然此乃烈火烹油,晋商百年根基,盘根错节,其反噬必如疯狗!臣恐其…或引流寇为乱,或勾外敌叩边!需严加防范!”

朱常洛走到窗边,猛地推开。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远处天际,雷声隐隐滚动。他望着紫禁城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看到了瘟疫蔓延的灰黑、红夷巨舰的深蓝、晋商反扑的金色狂潮与辽东内鬼的猩红血光,正如同四条狰狞的毒龙,疯狂撕咬着摇摇欲坠的帝国根基。意念深处,那代表国运的山河社稷图虚影中,21%的光晕在四色毒瘴的侵蚀下剧烈摇曳,光芒黯淡飘忽,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风雨扑打着他的脸庞,龙袍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朱常洛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低沉的声音却穿透风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来吧!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朕倒要看看,是这大明的天先塌,还是尔等的脖子…先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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