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十四年,深秋。
霜降已过,北地的寒风开始展露锋芒,而帝国的心脏与边疆,却因不同的缘由,持续跳动着灼热的脉搏。新大陆的黄金幻影与铁血现实,国内新政的深层博弈,以及技术突破的曙光,共同勾勒出一幅盛世之下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复杂图景。
经过数轮激烈的廷议与密商,在朱常洛的最终裁定下,《新大陆开拓方略》终于成型,以密旨形式颁示枢密院与相关各部。这份方略清晰地体现了皇帝稳健而深远的战略意图:
其一,定位为“渐进开拓”而非“急速征服”。明确近期(五年内)不以大规模军事占领和官方直接开采矿藏为首要目标,避免与西班牙等欧洲势力爆发全面冲突,陷入远洋战争泥潭。
其二,核心任务“筑点、绘图、联友、探情”。命令王承恩的勘探舰队,在已勘明的富饶海湾(金山湾)择险要处,建立第一个永久性的前进基地——“金山堡”,作为后续活动支点。继续精确绘制海岸线与水文图,深化与沿岸友善部落的联盟关系,并以金山堡为圆心,向内陆进行有限度的地理与资源勘探,同时不惜代价摸清西班牙人在北美洲西海岸的据点分布、兵力及活动规律。
其三,启动“星火移民”计划。由朝廷暗中组织,从福建、东瀛等地,招募贫苦、耐劳且自愿的百姓,以家庭为单位,小批量、多批次地送往金山堡周边适宜农耕之地,给予种子、农具和初期口粮,试行屯垦,逐步形成海外自治村落,为未来大规模移民积累经验。
其四,严格管控,杜绝私垦。重申严禁任何未经许可的民间船只与人员前往新大陆,违者以重罪论处,严防消息大面积泄露和不受控制的冒险家扰乱战略布局。
此方略如同一份缜密的航海图,为帝国这艘巨舰在新大陆方向的航行,规划出了避开暗礁、稳步向前的清晰航线。
定北城外试验场,一声与以往略显不同的、更加沉闷厚重的炮声响起,远处预设的厚实土垒应声被凿开一个规整的深洞,烟尘弥漫。
短暂的寂静后,现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负责试射的炮组工匠激动地抚摸着那门经过无数次改进的后装线膛炮依然紧闭的闩室,热泪盈眶。
“王爷!成功了!连续射击三十发,闩室闭锁依旧完好!精度未有明显下降!”火器局主事几乎是冲到朱由检面前,声音嘶哑地报告。
朱由检大步上前,仔细检查着炮身,尤其是那关键的闩室部位,果然只有正常的使用痕迹,未见明显的变形或裂纹。他重重一拳锤在冰冷的炮管上,朗声大笑:“好!好一门‘金鳞炮’!传令,重赏所有参与研制、铸造的工匠!即刻将此炮定型,命名为‘泰昌二十四式’重炮,并着手制定量产工艺规程!”
“金鳞炮”的初步成功,意味着明军在北疆乃至未来其他战场上,将获得一种射程、精度、射速全面碾压现有各类火炮的划时代武器。虽然其造价高昂、工艺复杂,初步只能优先装备重点要塞和精锐兵团,但其带来的战术优势将是颠覆性的。北疆的武备革新,终于迎来了里程碑式的突破,帝国的爪牙,变得更加锋利。
尽管《新大陆方略》力图稳健,但“星火移民”计划和“金山堡”的设立,依然为那些嗅觉敏锐的权贵提供了操作空间。明的不行,便来暗的。
几位在东南沿海拥有庞大船队和商业网络的勋贵及官员,通过隐秘的渠道串联起来。他们无法公然违抗禁令组织船队去淘金,但却可以将主意打到了“星火移民”上。
“移民总要坐船吧?沿途总要补给吧?到了那边,开荒总要工具、要种子、要日常用度吧?”一位掌管漕运的官员在密室里捻须微笑,“这里面,哪一桩不是生意?我们不需亲自去挖矿,只需将这移民输送、物资供应的链条牢牢抓在手里,这流淌的金河,自然有我们一杯羹。”
他们开始利用职权和人脉,试图影响移民的选拔和输送环节,安插自己能控制的船队承接运输业务,甚至谋划在金山堡基地的日常补给供应中分得一块肥肉。一张以官方开拓为掩护,试图寄生其上攫取利益的无形大网,正在悄然编织。新政试图厘清的利益格局,在海外巨大诱惑面前,又以另一种形式变得复杂起来。
遥远的太平洋东岸,勘探舰队依照新的方略,开始在选定的海湾岬角处,热火朝天地兴建“金山堡”。选址依山傍海,易守难攻。随船的工兵指导水手和部分陆战队士兵,砍伐巨木,挖掘地基,构筑栅栏和简易炮位。
附近的土着部落起初充满警惕,在明军持续展示友好(赠送礼物,帮助治疗伤员)且明确表示只是建立一个小型定居点用于交易和休整后,态度逐渐缓和,甚至有一些好奇的年轻人前来围观,用简单的物品进行以物易物。
与此同时,第一批由朝廷组织的“星火移民”——约五十户、三百余名来自福建的贫苦农民和渔民,乘坐着官方指派的船只,历经数月艰苦航行,终于抵达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当他们踏上坚实的大地,望着那与故乡截然不同的高大红杉林和广袤原野时,眼中充满了迷茫、艰辛,以及对新生活的微弱希望。
在舰队士兵的保护和指导下,他们开始在金山堡附近划定的区域,砍伐树木,搭建简陋的窝棚,开垦第一片种植玉米和土豆的田地。炊烟第一次在这片亘古荒原上袅袅升起,象征着大明帝国在新大陆的第一个脚印,正艰难而坚定地嵌入这片土地。
九州,朱寿镳引入的汉家节庆,在官府的推动和少量物质奖励下,逐渐在一些归顺区域铺开。中秋之夜,明人聚居点和部分愿意合作的日本村落,摆出了月饼,燃起了灯笼。虽然氛围远不如本土热烈,许多日本平民只是被动参与,但那种共享同一轮明月,参与同一项活动的体验,本身就在悄无声息地模糊着族群的边界。
尤其对年幼的孩童而言,月饼的甜味、灯笼的有趣,远比抽象的仇恨更容易被接受。在朱寿镳设立的“双语蒙学”中,一些日本籍的孩童,已经能够用生硬的汉话背诵简单的唐诗,虽然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但文化的种子,已然播下。
当然,深层的隔阂与夜晚密室中依旧进行的传统祈祷并未消失,但一种表面的、日常层面的文化融合,确实在缓慢发生。朱寿镳站在修缮一新的城楼上,望着远处村落星星点点的灯火,知道这条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方向是对的。
秋日的斜阳将乾清宫染成一片金黄。朱常洛看着案头最新的奏报:“金鳞炮”定型,金山堡初立,星火移民抵达,朝中利益网络隐现……
他提笔,在一份关于加快“金鳞炮”量产及组建首批专业炮兵团的建设上批了“准”字;又在另一份关于严查“星火移民”计划中可能存在的贪腐与利益输送的密奏上,画了一个鲜红的圈。
帝国的内外布局,如同一盘大棋。新大陆是充满未知但潜力巨大的新边角,北疆的利炮是巩固中腹的硬实力,朝堂的博弈是需要时刻提防的内部劫争,而九州的文化融合则是关乎根基的气脉流转。
他深知,开拓的步伐不能停,但每一步都必须踩得扎实。黄金的诱惑固然巨大,但一个帝国的长久强盛,最终依靠的是坚实的内部治理、领先的技术实力和包容的文化凝聚力。
“让该快的快起来,让该稳的稳下去。”朱常洛放下朱笔,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无垠的天空。帝国的航船,正承载着他的意志与这个时代的梦想,在历史的洪流中,坚定地驶向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