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十六年,夏。
紫禁城在夏日的艳阳下,琉璃瓦闪烁着耀眼金光,如同这帝国的心脏,蓬勃而威严。来自遥远西方的使者,即将踏入这东方帝国的权力核心,一场关乎未来世界格局的对话,在庄严肃穆的礼仪帷幕下,悄然拉开序幕。
这一日,太和殿前广场,卤簿仪仗陈列森严,旌旗猎猎。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气氛庄重得令人窒息。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葡萄牙使团皮莱资与西班牙使团萨尔塞多,身着各自最华丽的礼服,怀着志忑、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步入了这他们只在传闻中听闻过的宏伟殿堂。
殿内金碧辉煌,盘龙金柱高耸,御座之上的朱常洛,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容沉静,目光如深潭般难以测度。仅仅是端坐那里,便自然散发出一种统御万里江山的无上威仪。
“葡萄牙国使者皮莱资,觐见大明大皇帝陛下!”
“西班牙国使者萨尔塞多,觐见大明大皇帝陛下!”
在通译略显紧张的战战兢兢转译下,两位使者依照鸿胪寺预先教导的礼仪,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纵使心中或有身为欧陆强国使者的骄傲,在这煌煌天威与完全陌生的礼仪体系面前,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礼毕,朱常洛并未立刻让二人起身,而是依照惯例,由鸿胪寺卿高声宣读了对其国王的问候与对其“远涉重洋,慕义来朝”的嘉许。这程式化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强调天朝上国与“远夷”之间的等级秩序。
随后,便是献礼环节。葡萄牙人献上了精巧的自鸣钟、镶嵌着宝石与宗教图案的银器、精美的羊毛挂毯以及数箱胡椒、象牙。皮莱资着重介绍了自鸣钟的奇妙,试图以此引发皇帝对西方“奇技”的兴趣。
西班牙人则显得更为“豪迈”。萨尔塞多命人抬上了数个沉重的箱子,打开之后,金光银芒几乎要溢满殿宇一角!里面是铸造精美的美洲金银币、造型奇特的黄金面具、以及用艳丽羽毛制成的冠饰和披风。他甚至让那几名印第安仆从上前,展示其“异域风情”,并慷慨激昂地讲述了西班牙王国在“新印度”(美洲)的“伟大发现与征服”。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萨尔塞多通过通译,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炫耀,“这些黄金与白银,只是我们在那片上帝赐福的广袤土地上所获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那里河流中流淌着金沙,山脉中蕴藏着无尽的矿脉!我们愿意与强大的大明分享这片富饶之地的信息,当然,前提是贵国能够尊重我先王发现的权益。”
这番话,与其说是献礼,不如说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与试探,更是对大明势力出现在太平洋东岸的隐晦警告与划界。
朱常洛静静地看着,听着,脸上无喜无悲。他对那些金银珍宝只是略瞥一眼,反而对自鸣钟和多棱水晶器物多看了片刻。待双方献礼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尔等心意,朕已知晓。天朝物华天宝,无所不有,然念尔等远来诚意,贡品收下。鸿胪寺依例回赐。”
轻描淡写间,便将对方试图彰显的财富与武力,化解于“朝贡”与“回赐”的传统外交框架之内。
正式的觐见礼仪之后,朱常洛在偏殿赐茶,给了双方一个相对宽松的对话机会。这才是真正交锋的开始。
皮莱资更为老练,他避开敏感的领土和军事冲突,大谈贸易互利:“陛下,葡萄牙王国渴望与伟大的明帝国建立稳固的友谊。我们拥有通往世界的海图,拥有欧洲最精美的商品,我们愿意用白银来购买贵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并希望陛下能开放更多的港口,给予我国商人更便利的待遇。”
萨尔塞多则依旧直接,他再次提及“新印度”,并试探性地询问大明舰只在“西班牙海域”(指美洲西海岸)活动的意图:“陛下,我们注意到贵国一些船只出现在了我们国王合法拥有的海域附近,这引发了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我们相信,强大的大明帝国会尊重先发现者的权利。”
朱常洛品着香茗,淡然回应皮莱资:“通商之事,可交由市舶司与尔等细商。然须遵我大明律例,依法纳税,不得违法乱纪。” 态度开放,但原则明确。
对于萨尔塞多带着火药味的提问,朱常洛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闻海外有洲,其上亦有生民。朕为天下主,对天下万民怀有仁德之心,遣船队远航,一为扬我国威,二为互通有无,三为宣示教化,何来‘误解’之说?至于先发现者……天地开辟以来,生灵繁衍,何者为先?又何者为后?”
他没有直接否认西班牙的“发现权”,而是从一个更高、更宏大的“天下共主”角度,将大明舰队的行动定义为“宣示教化”与“互通有无”,从根本上质疑了西方那套基于“发现”即拥有主权的逻辑。话语温和,内核却坚硬如铁。
萨尔塞多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熟悉的那套基于武力和先占的殖民理论,在这位东方帝王面前似乎完全失去了效力。
觐见间隙,按照朱常洛的旨意,徐光启率领着皇家科学院的几位精英,以“观摩奇器”为名,与使团中携带的学者、工匠进行了非正式的交流。
在特定的场馆内,大明的学者们仔细研究了西班牙人带来的美洲植物种子(玉米、土豆、烟草等),详细询问其习性、种植方法;他们对葡萄牙船只的模型和带来的星盘、象限仪等航海仪器表现出浓厚兴趣;更是巧妙地围绕着那几门作为“礼物”展示的西班牙轻型火炮,询问其铸造工艺、射程和弹药。
皮莱资和萨尔塞多对此乐见其成,他们希望通过展示技术优势来赢得尊重甚至换取利益。然而,他们低估了这些大明学者的学习能力和洞察力。徐光启等人不仅快速记录,更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西方器物可能的优缺点,并提出一些连西方工匠都未曾深思的改进思路,让陪同的西方学者暗自心惊。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密探也通过各种渠道,与使团中一些不得志的船员、仆役“交上了朋友”,用美酒和银钱,零碎地套取着关于欧洲各国矛盾、海军战术、殖民地管理乃至宫廷轶事的信息。
持续数日的觐见与交涉终于告一段落。朱常洛综合各方信息,做出了最终裁决:
准许葡萄牙在广州、泉州进行有限度的贸易,重申必须遵守大明律法,缴纳商税,并对其在印度洋与大明水师的冲突予以严正警告,要求其约束行为。
对西班牙,则明确表示大明舰队在海外的一切活动皆属正当,对其所谓“先发现权”不予承认,但亦表示愿与海上诸国和平往来。对其贸易请求,予以与葡萄牙同等条件。
对双方试图传教、设立永久性使馆等请求,一概驳回。
回赐的礼物,则主要是更加精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价值远超其贡品,再次彰显天朝富庶与气度。
旨意传出,皮莱资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获得了贸易许可,也算有所收获,决定暂时维持现状。而萨尔塞多则深感失望与不满,认为大明皇帝过于傲慢,轻视西班牙的国力,暗中已存了回国后怂恿总督采取更强硬手段的心思。
两支使团最终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北京。这次东西方的首次正式高层接触,表面上在繁文缛节和客套辞令中平稳结束,未起波澜。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不同的文明观念、国家利益与扩张野心已然剧烈碰撞。双方都更加清晰地认识了对方——一个拥有古老文明、强大国力且自信坚定的东方帝国,与两个充满活力、技术先进且野心勃勃的西方王国。
帝国的棋局上,从此多了两个来自遥远西方的、不容小觑的对手。未来的大洋,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