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二十七年,春。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帝国的肌体伴随着春日的暖意,在更深层的脉络中涌动着变革的活力。新政的犁铧已破开板结的土壤,远洋的星火渐成燎原之势,而一条条正在帝国版图上蜿蜒延伸的钢铁脉络,正悄然为这煌煌盛世注入前所未有的澎湃动力。
天津卫至京师的官道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工程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数以万计的民夫、工部匠人在军队的护卫下,沿着夯实的路基,铺设着两条平行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轨”。这并非北疆那种实验性的木轨包铁,而是由龙安钢铁厂利用改进后的“龙安钢”技术,专门轧制而成的熟铁轨道,更加坚固耐用。
监工的格物院官员手持奇特的仪器(简易水平仪和经纬仪),不断校准着轨道的平整与走向。号子声、夯土声、金属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着工业时代序曲的强音。沿途州县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目光中充满了惊奇与敬畏。他们被告知,这将是一条能让“铁马”奔驰如飞的“神奇之路”,能将津门海港的货物瞬息运抵京师。
这条被视为样板工程的“津京铁路”,其意义远超交通本身。它是帝国意志与格物技术的结晶,是朱常洛试图打破千年依赖漕运与驿道体系瓶颈的宏大尝试。一旦成功,其带来的军事调动、物资流通、信息传递的效率提升,将是颠覆性的。帝国的主动脉,正被悄然置换。
新大陆,金山堡。来自西班牙的直接军事威胁因王承恩的胜利而暂时消退,但萨尔塞多总督的“代理人战争”策略仍在持续。零星受煽动的土着袭击,如同恼人的蚊蚋,困扰着堡外垦殖区的扩张。
面对新的挑战,金山堡的应对也变得更加系统。在获得国内授权后,堡垒指挥官正式成立了“金山卫戍司令部”与“垦殖民政堂”,军政分离的雏形初现。民政堂由随船文官和移民公推代表组成,专门负责组织生产、处理与(友善)土着关系、管理内部事务以及……组建民兵。
依据大明律法框架,结合新大陆实际情况制定的《金山堡民兵条例》颁布。所有十六至五十岁的男性移民,农闲时需接受基本的军事训练,装备由官府提供标准化的燧发枪和砍刀。他们平时务农,遇警则集结自卫,成为正规军的有力补充。
这一举措立竿见影。数股试图袭击孤立农庄的土着武装,遭遇了不再是软弱可欺农夫,而是有组织、有火器的民兵反击,损失惨重后狼狈逃窜。垦殖区的安全得到了极大提升,移民们的归属感和自卫信心也空前高涨。同时,民政堂加大了对周边友善部落的拉拢力度,以更优惠的贸易条件和医疗援助,巩固联盟,孤立那些被西班牙人蛊惑的部落。金山堡,正在从一个军事据点,向着一个拥有自我防卫能力、具备初级社会治理结构的海外殖民地稳步蜕变。
北疆的春天来得稍晚,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定北城讲武学堂内,气氛却异常凝重。朱由检召集了所有高级军官和格物院火器专家,面对着一件刚从边境冲突中缴获的罗刹军武器——一支造型与明军燧发枪相似,但击发机构略有不同,且枪管内壁隐约可见螺旋刻痕的火枪!
“诸位,此乃罗刹人新列装之火器,彼等称之为‘米宁骑枪’。”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冷意,“据俘虏交代,此枪虽射速略逊于我军‘泰昌一式’,然其枪管内刻有所谓‘膛线’,于百步之外,精度远超我枪!”
讲堂内一片哗然!一直以来,明军在火器方面,尤其是“泰昌一式”燧发枪的装备规模和可靠性上,对罗刹人保持着绝对自信。如今,对方竟在单兵武器的精度上实现了反超?
“格物院已初步查验。”火器专家起身,面色严肃,“此膛线之术,原理不难理解,乃是以旋转稳定弹丸,提升精度与射程。然其加工极其困难,对钢材与工艺要求极高!罗刹人能批量制造,说明其冶铁与加工技艺,已有独到之处!”
危机感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北疆的优势,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技术代差之上。若此差距被抹平,甚至反超,未来的战事将变得异常艰难。
“慌什么!”朱由检猛地一拍桌子,目光锐利如鹰,“彼等能造,我大明就不能造得更好?格物院火器局,集中所有力量,给本王攻关这‘膛线’之术!不仅要仿出来,更要超越它!讲武学堂,立刻研究应对之策,敌军若装备此等火器,我军战术当如何调整?”
北疆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场围绕单兵火器精度的军备竞赛,在冰原之上悄然打响。压力,化为了技术突破最强劲的催化剂。
帝国战略统筹委员会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争吵中拉开帷幕。摆在桌面上的,是各部门提交的、总额远超岁入的《五年规划》预算草案。
枢密院要求巨额拨款,用于海军新舰建造、陆军全面换装带膛线的新式火枪以及“金鳞炮”的加速量产。
工部提交了涵盖津京铁路延伸、全国主要官道升级、黄河水利整治等庞大基建计划。
户部则强调民生,要求增加对玉米、土豆推广的补贴,扩大官立蒙学规模,改善底层官吏待遇。
皇家科学院同样狮子大开口,申请建立新的实验室、扩大译书馆、派遣更多人员赴海外(包括通过葡萄牙商馆前往欧洲)学习交流。
会议室内,各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主持工作的内阁首辅感到头皮发麻,这几乎是帝国前所未有的、系统性的扩张性财政计划。
最终,草案被呈送至朱常洛面前。他仔细审阅了每一份申请,并未简单裁减,而是拿起朱笔,进行了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他大幅提升了海军和格物院的预算份额,明确了其优先地位。
对陆军,要求其内部优化结构,淘汰冗员,用节省下来的经费换装新装备,并将“膛线枪”的研发与装备绑定。
对工部基建,选择了津京铁路、连接北疆与河西的“朔方驰道”等最具战略价值的项目优先上马,其余暂缓。
对户部民生,则批准了作物推广和蒙学扩招,但要求其与地方财政分担成本。
“开源与节流并重。”朱常洛对内阁指示,“着户部,研究扩大海关税收、发行‘建设国债’(向民间富户借款)之可行性。着都察院,严查预算执行中之贪墨与浪费!”
帝国的财政机器,在皇帝的强力驱动下,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进姿态,高速运转起来。
九州,小野寺藏因其勤勉与才干,被破格提拔为某县户房书吏,负责管理一乡的户籍与税赋。这看似微小的晋升,却在他家乡引起了轩然大波。
明人乡绅中,不满之声鹊起,认为让“倭人”掌管钱粮户籍,实乃荒唐。而日裔内部,态度则更为复杂。有人视其为榜样,更加督促子弟向学;但也有些顽固派,认为他已成为明廷的“走狗”,背叛了族群。
一日深夜,小野寺藏家中被人投掷石块,窗棂碎裂,附带的匿名信上写着血红的“叛徒”二字。此事震惊了州县。朱寿镳闻讯大怒,下令严查,并增派兵丁保护小野寺藏及其家人。
“融合之路,从无坦途。”朱寿镳在给皇帝的奏章中写道,“然此等龌龊手段,恰证明其心虚与恐惧。臣已明示,凡有功于国、有才于朝者,无论出身,朝廷必予庇佑!此风不可长,此路不可退!”
小野寺藏本人,在惊吓过后,眼神却更加坚定。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走下去,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为后来者趟出一条可能的路。文化的融合,在付出个体代价的同时,也正在打破最坚硬的冰层。
春日的暖阳照耀着乾清宫。朱常洛处理着各方奏报:津京铁路的进展,金山堡的转型,北疆的军备危机,预算案的争吵,以及九州的风波。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罗刹的技术追赶,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他刻意营造的竞争压力的一部分。朝堂的争吵,是利益重新分配的必然。海外的挑战,是扩张的常态。内部的融合阵痛,更是历史的必然。
他提起朱笔,在北疆关于“膛线枪”研发的紧急奏报上批注:“准。集中力量,限期突破。另,着讲武堂,即刻研究散兵线战术与狙击战法。”
又在九州关于小野寺藏遇袭的奏章上写道:“安危之事,重中之重。着朱寿镳,务必保障其安全,严惩凶徒,以安人心。融合之策,坚定不移。”
他知道,自己正驾驶着帝国这艘巨舰,航行在一条前无古人的航道上。前方有技术竞赛的暗礁,有资源分配的风暴,有内部整合的漩涡,也有外部强敌的惊涛。
但他无所畏惧。
“压力越大,动力越足。矛盾越深,突破越显。这煌煌盛世,正是在这不断的破立之间,方能铸就!”
帝国的车轮,碾过春天的泥泞,带着钢铁的轰鸣与文明的阵痛,无可阻挡地驶向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