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刚过六点,窗外的天色就已墨黑,只有零星的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家里却温暖如春,暖气开得足,空气中飘着王奶奶刚煲好的莲藕排骨汤的浓郁香气。
季晨熙洗过热水澡,穿着毛绒绒的睡衣,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进行他每晚雷打不动的“战略推演”——这次是在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拼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磁钉标记他“研究”过的城市和想象中的“行军路线”。楚颜则靠在沙发上看一份基金行业的年度报告,不时用笔做着批注。王奶奶在厨房收拾碗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日常的、静谧的安宁之中。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这片宁静!不是楚颜常用的手机,也不是家里的座机,而是……是从书房里传来的!是那部几乎从不响起、带有特殊加密线路的红色电话机!
楚颜的心猛地一缩,手中的报告差点滑落。这部电话的铃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夜晚的温馨假象。每一次它的响起,都意味着与季诚相关、且绝非寻常的消息。
季晨熙也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铃声,他猛地抬起头,手里还捏着一枚代表“补给站”的蓝色磁钉,小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动物般的警觉和不安。他睁大了眼睛,看向书房的方向,又看向妈妈瞬间苍白的脸色。
楚颜几乎是弹跳着从沙发上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儿子说:“晨熙,你继续玩,妈妈去接个电话。” 然后,她快步走向书房,脚步有些虚浮。
走进书房,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客厅的视线和声音。那部红色电话还在执着地响着,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无法识别的、冗长的加密号码。楚颜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地拿起听筒,贴近耳边。
“喂?”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人声,先是一阵滋滋啦啦的、信号不稳的电流杂音,仿佛来自极其遥远或信号屏蔽严重的地方。杂音中,隐约能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一种低沉的、类似发电机运行的背景噪音。
几秒后,一个异常沙哑、疲惫,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男声,艰难地穿透噪音传来,语速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停顿:
“……是我。”
是季诚!真的是他!但这声音……楚颜的心狠狠一揪。这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嘶哑、无力,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极力压抑着的……痛苦?
“季诚?你……你怎么了?你在哪儿?”楚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手指紧紧攥住了电话线。
“……没事。”电话那头的回答依旧简短到吝啬,但那个停顿,以及背景里微弱却清晰的、压抑着的抽气声,让“没事”这两个字显得毫无说服力。“信号……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他似乎在积蓄力气,呼吸声透过电流传来,沉重而费力。
“……任务……有变。原定……春节……可能……回不去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回不去了”这几个字,楚颜的心还是像被浸入了冰水,瞬间凉透。春节团圆,是他们心底最隐秘、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期盼。
“……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平静。
“……不确定。可能……几个月。可能……更长。”季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情况……复杂。你们……照顾好自己。尤其……是孩子。”
“我们很好,你放心。”楚颜飞快地说,强压下喉咙的哽咽和翻涌的担忧,“晨熙他很懂事,学习生活都很好,昨天还得了……得了匍匐前进比赛第一名。”她试图说点轻松的事,冲淡这沉重的气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风声和电流声。然后,楚颜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噪音淹没的叹息,或者是……一声闷哼?
“……嗯。好。”季诚的声音更低了,“告诉他……我……为他骄傲。还有……你……辛苦了。”
“你……”楚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你到底怎么样?受伤了吗?严重吗?”她听出了不对劲,那压抑的呼吸和背景里隐约的、类似医疗设备规律的“滴滴”声,让她无法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小伤。不碍事。”季诚打断她,语气突然强硬了一点,但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嗽声压抑而痛苦,听得楚颜心惊肉跳。“……时间到了。记住……保重。……等我……回来。”
“季诚!你……”楚颜急切的追问被电话那头骤然加剧的电流噪音打断,紧接着,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通话被强行切断了。
楚颜握着只剩下忙音的电话听筒,僵在原地,浑身发冷。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将她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季诚那沙哑、疲惫、带着痛苦压抑的声音,还有那背景里可疑的“滴滴”声……“小伤”?她根本不信!他一定伤得不轻!可能在某个条件艰苦的医疗点!任务有变,归期不定,甚至可能更久……
无边的担忧和沉重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春节团圆的期盼,像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碎了。
她不知道在书房里呆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和王奶奶压低的声音:“颜颜?没事吧?汤要凉了。”
楚颜猛地回过神,迅速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她不能让孩子和王奶奶看出异样,不能让他们跟着担心。
她打开书房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没事,妈,一个工作上的紧急电话,有点棘手,已经处理好了。”她走到客厅,看到儿子还坐在地毯上,但已经没了玩拼图的心思,正抱着膝盖,小脸担忧地望着她。
“妈妈,”季晨熙小声问,眼神里充满了不安,“是……是爸爸的电话吗?他……是不是有‘紧急任务’了?”
孩子的敏锐让楚颜心头一酸。她走过去,蹲下身,将儿子搂进怀里,用轻松的语气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嗯,宝贝猜对了。是爸爸的电话。他那边有重要的‘临时任务’,需要延长‘外出执行’时间了。所以,今年春节,爸爸可能没办法赶回来和我们一起放鞭炮了。”
她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瞬间僵了一下。
季晨熙仰起小脸,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小嘴瘪了瘪,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哭闹,也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哦……我知道了。爸爸的‘任务’最重要。我们……我们在家等他。”
他那过分懂事和隐忍的模样,让楚颜的眼泪差点再次决堤。她紧紧抱住儿子,声音哽咽:“对,爸爸的任务最重要。我们在家好好的,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等爸爸任务完成,一定会回来的!”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虽然楚颜和王奶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张罗着喝汤、洗漱,但一种无形的、低落的情绪还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季晨熙变得异常安静,洗漱完就自己爬上床,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身影在夜灯下显得格外孤单。
楚颜躺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他倔强地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她知道,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这个失望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楚颜以为儿子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他极轻极轻地、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梦呓一样响起:
“妈妈……爸爸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冷吗?会饿吗?会……想我们吗?”
楚颜的眼泪瞬间滑落,浸湿了枕头。她侧过身,将儿子冰凉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声音温柔而坚定:“会的,宝贝。爸爸会冷,也会饿,但他更想我们。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的,暖呼呼的,吃得饱饱的,这样爸爸知道了,就不会那么冷,也不会那么饿了,心里也会是暖的。我们好好的,就是给爸爸穿了一件最暖和的‘想念棉袄’。”
季晨熙在妈妈怀里轻轻动了动,小手紧紧抓住了妈妈的睡衣,没有再说话。但楚颜能感觉到,他紧绷的小身子,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预示着这个冬天,或许会比想象中更长,更冷。期待的团圆被无限期推迟,带来的失落如同窗外的夜色,浓重而漫长。但这个由爱构筑的家,依然是彼此最温暖的避风港。无法团圆的春节,或许注定会有遗憾,但相互依偎着取暖的此刻,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最深沉的团圆。夜还很长,而守护与等待,将成为这个家庭未来日子里,最常态、也最坚定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