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逃离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乱葬谷,直到背后那尸魅不甘的咆哮彻底被呼啸的荒原风声所吞没,众人才敢放缓脚步,寻了一处背风的巨大黑色岩壁凹陷处,如同惊弓之鸟般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疲惫交织,几乎抽干了所有人最后一丝力气。伤口的疼痛、精神的惊惧、体力的透支,让这支残存的队伍濒临崩溃的边缘。
荀渭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感受着体内奔腾流淌的、比之前壮大了近倍的内息,以及那种对周遭环境中阴寒能量异常清晰的感知力,心情复杂难言。力量提升带来的喜悦,很快便被方才那失控的恐惧和后怕所冲淡。那黑匣…简直是一头喂不饱的饕餮凶兽,既能带来力量,也可能在下一刻反噬自身,甚至引来更大的灾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黑匣再次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死寂,仿佛刚才那疯狂汲取阴煞之气的并非它一般。
白公子在福伯的搀扶下,服用了数枚香气各异的丹药,调息了半晌,那因精血损耗和动用秘法而变得灰败的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一丝人色,但眉宇间的疲惫与虚弱依旧难以掩饰。那枚珍贵的朱雀玉符,代价显然极大。
他睁开眼,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荀渭身上,复杂难明。惊异、审视、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火热?
“荀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沙哑,“方才…多谢了。”
这话让王校尉和众士兵都有些愕然。谢?谢他差点把大家全都害死吗?
荀渭也是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方才若非公子舍宝相救,我等早已葬身尸魅之口。是荀某鲁莽,险些酿成大祸…”
白公子却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福祸相依。你虽引动了尸魅,却也借此…验证了你这‘祖传罗盘’的另一项骇人听闻的特性。”他目光灼灼,“吞噬转化阴煞邪能…这等逆天之力,古籍中都罕有记载。荀先生,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荀渭沉默。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怀璧其罪,永无宁日。
白公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意味着,在某些极端环境下,你或许能比任何人活得都久,也成长得更快。但同样,你会成为所有邪祟、以及某些修炼阴邪功法之辈的…眼中钉,肉中刺,亦或是…大补之药。”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荀渭刚刚因力量提升而产生的一丝热切瞬间冷却。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忧。”白公子话锋一转,“至少目前,你是我‘巡天监’的客人。我白霁云虽不才,但护住自家客人的规矩,还是懂的。”
他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白霁云。
荀渭心中微动,拱手道:“多谢白公子。”无论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此刻的表态至少暂时提供了些许安全感。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福伯沙哑的声音响起,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越来越浓的夜色,“那尸魅虽未追出谷,但闹出这般动静,恐怕会引来其他东西。而且监察司的缇骑就在左近,必须尽快赶到哑巴谷。”
白霁云(白公子)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身:“不错。王将军,清点人数物资,还能动的,立刻出发。”
清点下来,情况不容乐观。连番恶战、逃亡,队伍又减员两人,都是在乱葬谷被阴煞之气侵蚀过重,没能撑过来。如今算上白霁云主仆和荀渭五人,仅剩十一人。干粮几乎耗尽,清水也所剩无几,人人带伤,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但在死亡的威胁下,求生的本能依旧驱使着这支残兵败将继续前进。
在福伯那神奇罗盘的指引下,队伍再次踏入茫茫荒原的夜色之中。所谓的“走私古径”早已湮没在岁月和荒草之中,所谓的路,不过是依靠福伯的感应和模糊的记忆,在崎岖险峻的山地间艰难跋涉。
寒风如刀,饥肠辘辘,伤痛缠身。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 silence 的行军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荀渭默默运转着体内新生的、更加雄厚的内息,努力抵御着严寒和疲惫,同时那新获得的“阴煞感知”能力,也让他对周遭环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能隐约感觉到,在这片看似死寂的荒原之下,似乎潜藏着无数或微弱或强大的阴性能量点,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有些沉寂,有些则躁动不安。这让他行走间更加警惕。
约莫又艰难行进了近两个时辰,夜空中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
前方带路的福伯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片刻,又看了看手中的罗盘,沙哑道:“公子,到了。下面就是哑巴谷。”
众人精神一振,连忙上前几步。只见前方地势陡然下降,出现一个被几座黑色山峦环抱的、面积不小的山谷。山谷中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真切,但隐约可见一些低矮建筑的轮廓。
然而,吸引众人目光的,却是在山谷入口附近的一小片空地上,赫然跳动着一点温暖而显眼的——篝火火光!
有人!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伏低身形,隐藏在山脊之后,警惕地向下望去。
篝火旁,影影绰绰地围着七八个人影。看其穿着打扮,并非官兵,也非寻常百姓,多是些穿着粗陋皮袄、携带兵刃、神色彪悍的汉子,像是…流民、佣兵或者干脆就是匪类。
他们似乎也在休息,火上架烤着什么东西,肉香随风隐隐传来,勾得饥肠辘辘的众人腹中咕咕作响。
“是‘荒原鬣狗’…”王校尉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厌恶和警惕,“一帮在荒原上讨食的亡命徒,消息灵通,手段下作,什么都干。他们怎么会聚集在这里?”
白霁云眉头微蹙,仔细观察了片刻,低声道:“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也是刚到此地不久。而且…你们看那堆货物。”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在篝火不远处,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箱笼和包袱,看那样式和材质,竟与之前监察司缇骑携带的颇有几分相似!
“难道…”荀渭心中一动,“这些家伙,捡了监察司的便宜?”他想起了乱葬谷中那些缇骑的尸体。
“十有八九。”白霁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连监察司的东西都敢碰。”
“公子,怎么办?”王校尉问道,“是绕过去,还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这些荒原鬣狗不是什么好货色,黑吃黑毫无心理负担。
白霁云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宜节外生枝。我们状态太差,一旦动手,未必能迅速解决,若是闹出动静,反而麻烦。哑巴谷不止这一个入口,福伯,找另一条路进去。”
福伯点了点头,正要动作。
就在这时,下方山谷中异变突起!
只见那薄薄的雾气之中,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几道模糊的、近乎透明的白色人影!
那些人影如同鬼魅,没有实质的身体,飘忽不定,径直向着那伙正在吃喝谈笑的荒原鬣狗飘去!
“鬼…鬼啊!”篝火旁的一个放哨的鬣狗最先发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手中的酒囊都掉在了地上。
其他鬣狗闻声一惊,纷纷抄起兵器跳了起来!
然而,那些白色人影速度极快,瞬间便扑到了他们面前!根本无视劈砍而来的刀剑,直接穿透了过去!
被白色人影穿透身体的鬣狗,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般,动作猛地一僵,眼神变得空洞呆滞,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呼吸心跳犹在,却仿佛变成了…活死人?
“是‘谷中的哑巴’!”一名见多识广的老鬣狗发出惊恐至极的嚎叫,“快跑!离开篝火!它们怕火!”
剩下的鬣狗顿时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那些捡来的财物,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拼命想要逃离那些诡异的白色人影!
然而,那些人影飘忽速度极快,不断有鬣狗被追上、穿透、然后僵直倒地!
惨叫声、哭嚎声、以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肉体倒地的闷响,在寂静的山谷入口处回荡,显得格外恐怖。
山脊上,王校尉和士兵们看得头皮发麻,冷汗直流。这哑巴谷,果然邪门!
荀渭的“阴煞感知”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白色人影并非真正的鬼魂,而是由一种极其精纯、却冰冷无比的“魂能”凝聚而成!它们没有智慧,只有一种本能的…驱逐和“同化”意识?而且,它们确实在避开那堆篝火的光芒范围。
白霁云和福伯对视一眼,脸色凝重。
“是‘失魂者’…看来哑巴谷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白霁云低声道,“这些是误入山谷或被谷中力量侵蚀而失去自我魂魄的可怜人,其残存的魂能被谷地磁场扭曲,化为了这种只会本能攻击生魂的怪物…它们确实畏光畏火。”
很快,下方的骚动平息了。七八个鬣狗,只有两三个侥幸逃入了远处的黑暗,消失不见。剩下的全都变成了倒在地上、睁着空洞双眼的“活死人”。那些白色的“失魂者”在失去了攻击目标后,又在篝火周围徘徊了片刻,便缓缓飘回了山谷的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空地上,只剩下那堆依旧燃烧的篝火,以及散落一地的财物和那些如同沉睡般的躯体。
山脊上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王校尉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问道:“公子…我们还进谷吗?”
这哑巴谷,看起来比外面还要危险!
白霁云目光闪烁,看着下方那跳动的篝火,以及那些散落的、可能包含重要信息的监察司物资,又看了看身边这支疲惫欲死的队伍,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进!必须进!”他沉声道,“哑巴谷虽险,但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监察司和那些鬣狗都吃了亏,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靠近。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荀渭,意味深长地说道:“荀先生似乎有特殊之法能感应甚至克制此类阴邪之物?或许…我等在此谷中,反而能获得些许喘息之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荀渭身上。
荀渭心中苦笑,知道自己这“人形避邪器”的名头是甩不掉了。他感受了一下谷中那浓郁却似乎并不躁动的阴性能量场,点了点头:“谷中的能量…似乎比乱葬谷的阴煞要‘温和’许多,更像是一种…沉淀的‘寂灭’之力。小心一些,或许无碍。”
这话给了众人一丝安慰。
“好。”白霁云下令,“等天色再亮一些,雾气稍散,我们便从那个方向绕下去。先占据那处篝火,收集可用物资,再图后续。”
众人默默点头,抓紧这最后的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东方的天际,那抹鱼肚白逐渐扩大,黎明即将到来。
然而,就在天色将亮未亮、最为黑暗的时刻。
荀渭那敏锐的“阴煞感知”忽然捕捉到,从山谷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一种…冰冷、肃杀、与整个山谷寂灭氛围格格不入的锐利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低喝道:“有人来了!很多人!从东边入口进来的!”
所有人瞬间惊醒,紧张地望向东侧山谷入口的方向。
只见在熹微的晨光与薄雾中,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身影,正以一种异常沉稳而诡异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进入哑巴谷。
他们皆身着灰白色的、仿佛能融入雾气的特殊斗篷,看不清面容。队伍整齐划一,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人,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仿佛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
而为首一人,手中举着的,赫然是一面…绣着北斗七星图案的深蓝色旗帜!
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白霁云和福伯的脸色,骤然变得比刚才看到失魂者还要难看!
“北斗旗?!”白霁云的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是‘观星阁’的‘巡星卫’?!他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观星阁?巡星卫?
又是一个陌生的、却显然让白霁云都深感忌惮的名字!
荀渭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哑巴谷,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
(第七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