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金刚经》
门，洞开了。
并非寻常门户，而是通往禁忌核心的通道，是横亘于已知与未知之间的界碑。星律之门后的世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静谧，迎接着不速之客。
没有预想中的机关轰鸣，也没有能量奔流，只有一片浩瀚无垠的、冰冷的“镜之海”。
穹顶极高，仿佛没有尽头，其上并非岩石，而是流转着深邃星辉的黑暗天幕，点点繁星如同凝固的钻石，冰冷地注视着下方。地面则是由无数块巨大无比、光滑如镜的黑色晶石拼接而成，清晰地倒映着上方那片虚假的星空，使人行走其上，宛若漫步于银河之中，分不清上下左右，极易迷失在这广袤的几何对称性里。
在这片镜海之上，井然有序地矗立着一根根高达数十丈的巨型水晶柱。它们如同参天的琉璃巨树，通体剔透，内部流淌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晕，构成了这片空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森林”。每一根水晶柱内，都封存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形态各异，有的类人，有的则完全超出了常人理解的范畴。它们如同被时光冻结的琥珀，沉睡着，散发出万古洪荒般的沉寂气息。
这里，是遗骸的心脏，是“星律”具象化的保管之所，是远比外界回廊更加古老、更加核心的禁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静”，并非无声，而是某种更深的“空”。一种抽离了所有情感、所有温度、所有生命躁动的绝对秩序感，压迫着每一个闯入者的心神，仿佛多待一刻，自身的情绪与意识都会被这环境同化、稀释，最终归于这片冰冷的永恒。
“咳……咳咳……”
紫衣青年挣扎着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又一口淤血咳出，溅落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那鲜红的痕迹在这片极致洁净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目。他死死盯着前方踉跄行走的荀渭，眼中充满了惊疑、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混账东西……你究竟……是什么怪物？”他声音嘶哑，带着法器反噬后的虚弱，“竟能引动……那种混乱的力量……”
白霁云同样重伤，倚靠在一根冰冷的水晶柱基座旁，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了荀渭，越过了紫衣青年，死死地锁定了这片水晶森林的深处，锁定了那根最为粗壮、光芒也最为柔和纯净的中央水晶柱。
以及柱中那道蜷缩的、熟悉的、让他灵魂为之颤栗的身影。
“晚晴……”他无声地喃喃，所有的伤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暂时遗忘，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而荀渭，对身后两人的状态毫无所觉，也对这片空间的宏大与诡异缺乏应有的敬畏。他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又像是一个遵循着最深本能指引的梦游者，一步一顿，艰难地向着深处走去。
他的意识依旧沉浸在一种混沌的浆糊之中。左眼的白金火种与右眼的星辰微光仍在拉锯，带来一阵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无数混乱的碎片在他脑中冲撞：边关的血与火、朝堂的阴谋倾轧、苏晚晴温婉的笑容、体验舱冰冷的触感、林薇坠落时破碎的身影……这些来自“前世”与“现实”的记忆此刻混杂不堪，真假难辨。
但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吸引。来自这片空间最深处，来自那根中央水晶柱的强烈吸引！那吸引源于灵魂本源，带着一种温暖的悲伤，一种甜蜜的痛苦，一种致命的熟悉感，让他无法思考，只能前行。
他所过之处，脚下的镜面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但很快，那镜面便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将血迹吞噬殆尽，恢复光滑如初。
越往深处，那些水晶柱中封存的身影便越是清晰，也越是……奇诡。有些保持着人类形态，但服饰古老，绝非本朝乃至有史记载的任何朝代；有些则半人半兽，或覆盖鳞甲，或生有羽翼；更有一些，完全是难以名状的聚合体，由晶体、金属或纯粹的能量构成，挑战着认知的极限。
它们仿佛是一座跨越了无尽时空的生物标本库，沉默地诉说着被遗忘的文明与奥秘。
荀渭混沌的视线偶尔扫过这些水晶柱，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子倒映在他混乱的眼眸中，并未引起多少波澜，却仿佛某种催化剂，让他脑中的某些碎片闪烁得更加剧烈。
“……博物馆……标本……”他无意识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语，源自现实记忆的残片，与眼前景象产生了诡异的呼应。
终于，他穿过了林立的水晶柱，来到了这片镜海的核心。
那里矗立着的中央水晶柱，规模远超其他，需要十人合抱。其材质并非纯粹的透明，内部仿佛蕴含着无尽的乳白色星云，缓缓流转，柔和的光辉照亮了四周。柱体表面，自然生成着无比复杂而玄奥的金色纹路，如同天然的电路板，又似大道符文，隐隐与整个遗骸，乃至外界的禹京大阵产生着共鸣。
而在这梦幻般的光晕中央，封存着一位少女。
她身着素雅的古式裙裾，双眸紧闭，容颜绝世，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与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完美得如同造物主最精心雕琢的作品，超越了凡人所能想象的极致。
正是苏晚晴的模样！或者说，是与白霁云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相府千金”！
在看到她的瞬间，荀渭猛地停住了脚步。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的低吼。
左眼中，白金火种疯狂燃烧，传递出一种炽热的、源自生命本能的亲近与渴望，仿佛流浪了千万年的孤舟终于见到了港湾，催促着他上前。
右眼中，星辰微光冰冷闪烁，试图解析眼前的存在，反馈回的却是一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虚无”与“模拟”信号，如同在警告他，这完美的表象之下，空无一物，只是精致的幻影。
两种感知剧烈冲突，几乎要再次撕裂他的意识。
“晚晴……是我的……晚晴……”他喘息着，眼神迷茫而痛苦，基于虚拟世界的记忆和情感此刻占据了上风。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永恒水晶的面庞。
“别碰她！！”
一声嘶哑的厉喝从身后传来。
紫衣青年不知何时挣扎着爬了起来，倚靠在附近的一根水晶柱上，气喘吁吁，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荀渭的动作。
“蠢货！你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带着急怒，“那是‘星律核心’的拟态界面之一！是最高级别的数据交互模板！你以为是你的那个亡妻吗？！触碰它，只会引发最不可预知的防御机制！我们都得给你陪葬！”
荀渭的动作猛地一滞。
“数据……模板？”他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混乱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虚拟体验、现实罪孽、林薇……这些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
“不然呢？”紫衣青年冷笑，嘴角还挂着血丝，“你以为这等神圣遗骸之内，真的会冰封着一个活生生的古代小姐？真是何其荒谬！此间任何一具封存体，其价值都远超你那浅薄的儿女情长！这具‘韶光’模板，乃是遗骸与禹京大阵协调的关键节点之一，其形态不过是根据最深层的潜意识共鸣显化而成，是最致命的陷阱！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荀渭，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清醒，反而像是被某个关键词刺痛了某根神经。
“潜……意识……共鸣？”荀渭猛地转过头，那双混乱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紫衣青年身上，“她……为什么……是这副样子？”
紫衣青年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耐道：“我怎知……呃！”
他话未说完，荀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竟无视了重伤和距离，瞬间出现在他面前！一只缠绕着白金火焰与灰白气息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死死按在了冰冷的水晶柱上！
“说！”荀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暴戾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为什么……是她的样子？！为什么是林薇的样子？！”
“林薇？”紫衣青年被扼得呼吸困难，眼中闪过极大的震惊和困惑，“什么林薇？！这是‘韶光’模板！它的显化逻辑……咳……据古老记载，会映射接触者内心最深刻、最眷恋、或最愧疚的影像……是极高明的心灵陷阱……你……”
最深刻、最眷恋、最愧疚的影像……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入了荀渭混乱的脑海！
虚拟世界中对苏晚晴的执念，现实中对林薇的无尽悔恨……这两个因他而凋零的女子影像，在这一刻，因这诡异的“模板”，离奇地重叠在了一起！
轰！！！
仿佛某个闸门被彻底冲垮！
一直被虚拟记忆压抑的、属于“现实”的、那血腥而沉重的真实罪孽，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这一系列的刺激下——紫衣青年的话语、这熟悉的面容、混沌力量的冲击、归墟的凝视——终于轰然爆发，冲破了那层“重生”的虚假帷幕！
“啊——！！！！！”
荀渭猛地松开了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
无数的画面，清晰而残酷地在他脑中炸开！
不是古代战场，不是朝堂权谋！是冰冷的实验室，是闪烁的数据流，是“超真实体验装置”的启动舱！是他为了寻求解脱和慰藉，亲手输入的指令！是他偷偷将亡妻林薇的脑波扫描数据备份，非法导入系统，设置为Npc模板的隐秘操作！是他沉浸在虚拟的圆满中，享受着用罪孽换来的虚假温存！
而现实是……林薇早已因为他主导的那次激进的“神经元超频实验”事故，脑死亡，香消玉殒！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那场所谓的“意外”，根源在于他的急功近利与疏忽大意！
所有的一切！重生！寒门！仇敌！杀戮！权倾天下！与苏晚晴（林薇数据）的相遇相爱！这一切的极致爱恨情仇！竟然……竟然全都建立在他自己对亡妻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孽之上！
这是一个何等讽刺、何等绝望、何等恐怖的笑话！
“是我……都是我……”他瘫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鼻血汹涌而出，却不再是混沌的迷茫，而是清醒的、足以将灵魂彻底碾碎的极致痛苦与绝望！
“薇……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用头疯狂撞击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额头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那根封存着“苏晚晴”的水晶柱，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依旧带着安详的睡意。
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的崩溃，凝视着这建立在虚假之上的爱恋，凝视着这源于真实的、永无止境的痛苦。
镜花水月，终是虚妄。
罪孽深重，无处遁形。
紫衣青年捂着喉咙，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崩溃的荀渭，完全无法理解他口中“林薇”、“实验室”、“罪孽”这些词语的含义，但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与痛苦，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白霁云也挣扎着望过来，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担忧。他听不懂荀渭的呓语，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整个世界彻底崩塌毁灭的气息。
就在这时——
嗡！！！
整个星律之间，猛然剧烈一震！
穹顶之上，那片虚假的星空开始明灭不定，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地面光滑如镜的黑色晶石表面，开始浮现出大片大片的、杂乱无章的雪花状纹路，如同受到强干扰的屏幕！
【警告：未授权意识核心（荀渭）剧烈波动，与模板‘韶光’产生异常高维共鸣！】
【警告：共鸣频率突破安全阈值！正在扰动基础星律结构！】
【错误：数据冗余冲突！逻辑链断裂！正在尝试修复……修复失败！】
【最高优先级警报：检测到‘归墟’凝视深度介入！判定为‘外神’入侵！启动‘清墟’协议！】
冰冷、毫无感情、却带着一丝急促的机械合成音，突兀地在这片永恒寂静的空间中回荡！
只见那根中央水晶柱——“韶光”模板所在的巨柱，表面那些玄奥的金色纹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起来！内部乳白色的星云急速旋转，变得浑浊！封存其中的“苏晚晴”，那安详的睡颜上，眉头竟然微微蹙起，仿佛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而她面前的光滑镜面地面上，无数数据流如同喷泉般爆发出来，在空中交织、扭曲，最终竟飞快地凝聚成一道模糊的、由纯粹光质构成的、与“苏晚晴”一般无二的身影！
这光影构成的“苏晚晴”缓缓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但那双眸中，没有温情，没有灵动，只有一片绝对的、冰冷的、如同深海般的幽蓝！充满了非人的、神性的、漠然一切的审视意味！
它缓缓抬起手指，指向了抱头痛哭的荀渭。
【识别：异常变量。污染源。目标锁定。】
【执行：净化。】
冰冷的声音，从光影口中吐出。
刹那间，整个星律之间，所有的水晶柱都亮了起来！无数道色彩各异、却同样冰冷强大的能量光束开始汇聚，矛头直指荀渭！
几乎在同一时间——
轰隆！！！
星律之门的方向传来巨响！墨衡司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身后跟随着数名气息强大的监天司精锐！他们显然付出了巨大代价，强行突破了外围的混乱能量场和正在崩塌的回廊！
“果然……引动了‘清墟’协议！还有……‘归墟’的注视！”墨衡看着场内景象，尤其是那光影构成的“苏晚晴”和崩溃的荀渭，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恐惧。
而更高处，那片虚假星空的穹顶，开始变得“透明”。
一只巨大无比、冰冷漠然、由无数旋转的星云和暗物质构成的“眼睛”的虚影，缓缓浮现，仿佛贴在了“天花板”上，正冷漠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归墟之眼！它的意志，已直接渗透了进来！
前有“清墟”协议激活的数据化身（光影苏晚晴）和整个星律之间的防御机制！
后有监天司司正带队拦截！
上有归墟之眼漠然凝视！
身旁是重伤茫然的白霁云与惊疑不定的紫衣青年！
而中心，是刚刚苏醒现实记忆、正被无尽罪孽与痛苦吞噬、濒临彻底疯狂的荀渭！
绝境！真正的十死无生之局！
荀渭缓缓抬起头，左眼的白金火焰因极致的痛苦而燃烧得近乎惨白，右眼的星辰微光则因归墟的凝视而冰冷死寂到了极致。他脸上血泪纵横，眼神却在一片破碎的绝望中，生出一种扭曲的、疯狂的、要与这荒谬命运同归于尽的毁灭欲！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面对着那指向自己的、由整个遗骸力量汇聚的毁灭光芒，发出了癫狂而悲怆的大笑。
“来吧！都来吧！！假的……都是假的！！！毁了这一切……正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