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深处,一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但此刻,没有人敢再点燃一支。
坐在红木办公桌后的老人,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他刚刚听完面前年轻干部的汇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人的心上——沉闷、精准,敲得人心跳失序。
窗外的松枝在风中轻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不安的预兆。
最终,敲击声停了。
老人抬起眼,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数据模型,一个民间项目,长出了我们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它长歪了,是我们看得还不够深。通知下去,让财政部的同志先缓一缓,这个‘共益模式’,是匹好马,但缰绳必须握在我们手里。”
指令如无形的电波,瞬间传到了千里之外。
李默的手机震动时,他正站在青阳市数据中心的巨型屏幕前。
屏幕泛着幽蓝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流动的霜。
无数光点汇成的河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那是共益系统下,信息、善意与信用的流动——它们在虚拟的脉络中奔腾,发出低频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潮汐。
指尖触碰玻璃屏,凉意渗入指腹,仿佛能感知到那数据洪流的脉动。
电话那头,是他安插在财政部多年的线人,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惶:“老李,批示下来了。八个字,‘共益模式,值得总结’。但……但后面还有一句附注,我只看到了几个字眼——‘民间话语’、‘失控’、‘统一管理’……”
“知道了。”李默平静地挂断电话,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像冰封的湖面。
总结?
管理?
这是要把一头即将冲出峡谷的猛虎,重新诱回铁笼,给它挂上铃铛,拔掉利爪。
他们欣赏猛虎的力量,却恐惧它的野性。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内部通讯器,连下三道指令,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划过金属:“通知豫省、蜀地、湘南三个省级合作项目,即刻暂停。理由是系统需要进行底层安全升级。”
“授权青阳团队,立刻发布《共益系统自治白皮书》,核心只有一条:共益系统所有数据挖掘与解释权,永久性归属‘共益公民委员会’,任何行政力量不得干预。”
“公布委员会首批十名基层代表名单及身份背景。记住,要那个在流水线上干了二十年的纺织女工,要那个在滩涂上种了一辈子海鸭蛋的老农,要那个每天在城市里穿梭的外卖小哥……把他们的名字,放在最前面。”
三道指令,如三记重拳,精准地打向那份批示的软肋。
你不是要“总结”吗?
我先自断臂膀,暂停扩张,让你无功可总。
你不是要“统一管理”吗?
我直接把权力还给最基层的民众,你要管,就去跟千千万万的用户去说。
指令发出后七十二小时,那份足以让共益系统万劫不复的内部批示,在一片沉默中被悄然撤回,仿佛从未存在过。
李默站在江边,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来江水微腥的气息,夹杂着远处城市隐约的车流声。
周敏走到他身边,轻声问:“我们……赢了吗?”
李默看着江面上倒映的城市灯火,那些光芒,如同无数散落的火种,在水波中摇曳、碎裂又重聚。
他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却异常清晰:“他们想把野火关进炉膛,可火——从来不分内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个试点县,苏晓芸正盯着一块异常的数据图表,眉头紧锁。
这个县的“情绪信用评分”连续一周呈现出诡异的完美曲线,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幸福指数会准时迎来两次波峰,精准得像是设定好的闹钟。
她没有动用权限去深挖后台,而是调取了该县上传的“幸福倾诉”音频样本。
刺耳的电流声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语调平板,毫无感情:“俺……俺很高兴,党的政策好,俺现在……吃得饱,穿得暖……”背景音里,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催促:“快点,下一句!‘感谢政府’那句!”
苏晓芸关掉音频,耳中仍残留着那机械的语调,像一根细针扎进太阳穴。
她指尖轻触桌面,触感冰凉,心中却燃起一团无声的火。
举报?
太便宜他们了。
一个县委书记被免职,换上另一个人,很快就会有新的、更聪明的作假方式。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学术期刊的封面,想起大学时导师说过的话:“真正的变革,往往始于学界的质疑。”
于是她睁开眼,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没有上报异常,反而将该县所有数据打包,标记为“高风险极端环境下的社会行为学高价值样本”,然后,她以共益系统研究部的名义,将这个“样本库”的访问权限,同时开放给了全国排名前十的社会学系。
一周之内,三篇措辞严谨、数据详实的学术论文在网络上引爆。
《论“指令性幸福”对社会信任的结构性破坏》、《数据干预下的基层治理异化》、《表演式倾诉:数字时代的话语权剥夺》。
学界一片哗然,上百名知名学者联名呼吁,矛头直指这种对民间真实声音的污染,称之为“数据时代的指鹿为马”。
舆论压力下,那个县的县委书记被纪委约谈。
苏晓芸的办公室却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纸上只有一行打印的字:“你赢了,可下次——我们让你的好人自己开口说假话。”
她将信纸折好,锁进抽屉最深处,仿佛在收藏一枚战利品。
木质抽屉合上的“咔嗒”声清脆入耳,像一声轻笑。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轻声念道:“只要还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就不算输。”
风暴的另一端,在共益资本的总部,林诗雨的情报网也截获了致命信息。
一份由多个监管部门联合起草的“社会金融活动管理办法”草案,正准备进入会签流程。
草案中,共益资本旗下所有产品,都被定义为“特殊类金融工具”,必须纳入最严格的监管框架。
这看似是规范,实则是釜底抽薪,彻底架空了共益资本基于民间信用自主发行金融产品的权力。
董事会乱成一团,有人主张立刻去部委游说,有人建议动用所有媒体资源发声。
林诗雨却一言不发,在所有人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绕开所有官方渠道,直接联系了五家与共益系统深度合作的民营银行掌门人。
电话里,她的声音冷静而充满力量,像冬夜里的火把:“我们发起‘共益标准联盟’,从今天起,所有接入共益系统的金融机构,自动采纳我们的风险评估模型作为第一标准。我们自己定义规则,自己承担风险。”
七十二小时内,除了最初的五家,又有二十七家地方城商行、信托公司和互联网金融平台宣布响应。
一张覆盖了民间信贷半壁江山的无形大网,在监管层眼皮底下悄然成型。
在下一次董事会上,面对同样的焦虑,林诗雨将联盟名单拍在桌上,环视众人:“你们可以去拜访,可以去沟通,但要让他们明白一件事。你们可以立规矩,但——别碰我们的根。否则,整个民间信贷网,一夜断流。”
与此同时,周敏也陷入了困境。
教育部下发了一份教师考核改革方案的征求意见稿,其中,她力推的“微行为观察与共情能力评估”被纳入了体系,这本是好事。
但她很快发现,这项考核的权重,只占总分的1%,并且,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特殊情况下,可用书面教学材料替代。
一个回车键,就能让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这是一种温柔的扼杀,用制度的繁文缛节,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变成一张可以随时丢弃的废纸。
周敏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摩挲着那份文件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让她心头一紧。
她望着窗外校园里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听见远处传来的笑声,忽然明白:在这套体系里,共情不是能力,而是装饰。
她深知,在现有的官方体系内争论权重可能无济于事,于是她决定另辟蹊径。
她转身组织了一场线上会议,与来自全国各地的百名一线教师联署了《共情教育独立倡议书》。
倡议书宣布,他们自愿退出官方的评级体系,成立民间的“共情学校联盟”。
首批三十八所学校宣布加入。
他们承诺,联盟内的学校将定期开放课堂直播,所有教学过程对社会公开,并引入学生对教师共情能力的匿名评分系统。
一位特级教师在发布会上公开演讲,声音哽咽却坚定:“我教了一辈子书,演了半辈子戏。我宁愿不当这个名师,也不想再对着我的学生,演一堂假课。”
演讲视频疯传,评论区里满是“泪目”“这才是教育”“我们愿意看这样的课”。
教育局紧急叫停了考核方案,对外宣称方案尚不成熟,需“继续研究”。
当晚,周敏在日记本上写下:“他们想用制度杀死灵魂,可灵魂——从不打卡。”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
而在这一切风暴的源头,陈志远回到了他最初发起“说话圈”的那个城市。
他看到,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曾经的那个由普通石头组成的石阵,已经被改造成了花岗岩雕塑,旁边立着解说牌,装着监控摄像头,甚至规划了专门的参观动线,有讲解员在向游客介绍这个“官方认证”的城市心理疏导地标。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那冰冷光滑的石头,表面被打磨得毫无棱角,像一件被驯化的遗物。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转身离去,脚步踏在广场地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三天后,他在一个即将拆迁的城中村里,发现了新的东西。
几棵老榕树的枝干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木牌。
年轻人用手机录下自己的心事,再通过一个小小的蓝牙雕刻机,将这段音频的声波纹样刻在木牌上,挂到树上。
他们称之为,“声音树”。
他看到一个少年正在挂上新的木牌,便走过去问:“这东西能保存多久?”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嘴角扬起,眼中却有光:“牌会烂,可风会把话带走。”
那一刻,陈志远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来自青阳的消息。
李默启动了“共益根系计划”,一项从未公开的秘密计划:在全国范围内,秘密培训三百名基层社区工作者、乡村教师和大学生村官,教授他们如何搭建和维护“去中心化的话语网络”。
陈志远站在城中村的昏暗灯光下,点燃一支烟,火光在夜色中一闪,烟雾缭绕中,他看着远处市中心广场那被官方收编的、亮着景观灯的石头,又看了看眼前这棵在风中摇曳、挂满心事的“声音树”。
风穿过树叶,发出“簌簌”的低语,仿佛无数声音在轻声诉说。
他轻声说道:“你们要收编山,可——山里的人,已经开始自己点火了。”
青阳,数据中心顶楼的会议室里,李默掐灭了手中的烟。
屏幕泛着冷光,代表着周敏、苏晓芸、林诗雨、陈志远等无数个节点的火花,正在全国的版图上,以燎原之势,连接成片。
他看着这幅由无数反抗与新生汇聚成的星图,知道零散的反击已经结束。
那些看似独立的事件,不过是前奏。
现在,是时候将这些散落的火种,汇聚成真正的风暴了。
他按下了会议室的召集键,目光深邃如夜。
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