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声刺破了清晨的薄雾,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和执拗,像一根根细针扎进凌辰的耳膜,在寂静的山间激起一阵阵回响。
他皱了皱眉,停下脚步,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脚下是崎岖的山路,鞋底传来粗粝的触感。
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湿润、野草的微腥,还有远处炊烟裹挟着柴火的焦香,本该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但这阵吵嚷却像一根搅屎棍,将这份宁静搅得稀烂。
作为天穹集团首席风险评估师、谈判专家,凌辰习惯了用数据、逻辑和规则来构筑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
在他看来,一切冲突的本质都是资源分配不均,而解决之道,就是一套绝对公平、高效、不容置喙的算法。
而眼前这幅景象,简直就是对他毕生信仰的公然挑衅。
山脚下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十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一个用白色石子摆出的粗糙圆圈,七嘴八舌,脸红脖子粗。
阳光斜照在他们汗湿的额头上,映出细密的光斑。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飞溅,声音像被风吹皱的铁皮桶:“凭什么只修一个秋千!我昨天也推了妞妞,她哭了,我也要荡秋千让她高兴!”他的布鞋踩在松软的土里,脚趾几乎要从破洞里探出来。
“不行!木板只够修一个大的!我爸爸说了,大的结实!”另一个高个子女孩寸步不让,声音清亮如山涧溪流,她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指甲掐进了掌心。
“大的我抢不过你们……”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又迅速被淹没在喧闹中,那是个瘦小的男孩,缩在圈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
凌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根无形的线在颅内拉扯。
多么愚蠢而低效的场景!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规则——比如轮流、抽签,或者按年龄、按贡献值——就能在十秒内解决的问题,他们却在这里浪费了至少十分钟的宝贵时间。
他轻蔑地摇了摇头,准备绕开这群“野孩子”,办他的正事。
他这次来,代表的是能将这片穷山恶水彻底改变的“文明”,是能给予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富足生活的“神只”。
他没时间,也没兴趣理解这种原始部落般的决策方式。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凌先生,城里来的贵客,也对孩子们的‘议事圈’感兴趣?”
凌辰回头,看见一个叼着旱烟杆的老人,皮肤是山岩般的古铜色,皱纹如沟壑般刻在脸上,眼神却像溪水一样清澈。
晨风拂过,带来老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陈年木柴的气息。
是村长张伯。
“张伯,”凌辰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礼貌却疏离,“只是觉得新奇。小孩子的游戏罢了。”
张伯深深吸了一口烟,火光在烟锅里一闪,随即吐出的烟雾在晨光中缭绕,像一条缓缓游动的灰蛇。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那群孩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莫名的骄傲:“游戏?凌先生,在我们这儿,这不是游戏,是规矩。比天还大的规矩。”
凌辰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规矩?
这种乱糟糟的争吵,也配叫规矩?
他数据库里任何一条A级行为准则,都比这严谨一万倍。
他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村委会的会议室准备好了吗?我带来的搬迁补偿方案,需要所有户主到场。这关乎村子未来的命运,希望大家能理性看待。”他特意加重了“理性”二字,声音在空地上回荡,像一块冷铁砸进温水。
张伯磕了磕烟灰,火星落在泥土上,瞬间熄灭。
他慢悠悠地回道:“人都会到。不过,我们这儿商量大事,不在屋里,也用那个。”他指了指孩子们脚下的石子圈。
凌辰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设想过无数种谈判场景:村民的贪婪、刁难、不解、甚至是暴力抗拒。
他为每一种可能都准备了A、b、c三套应对方案,足以将人性的所有弱点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他唯独没料到,对方要用“过家家”的方式,来决定一个价值数十亿的开发项目。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羞辱!
会议在半小时后开始。
所谓的“会场”,就是村口那棵百年老樟树下,一个由村民们临时用大石块摆出的、放大版的“议事圈”。
樟树的枝叶如巨伞般铺展,斑驳的光影洒在石圈上,随风轻轻晃动,仿佛某种古老的图腾在呼吸。
凌辰西装革履地站在圈子中央,黑色皮鞋踩在青苔上,鞋底传来湿滑的触感。
背后是助手用投影仪打出的ppt,白色的光幕在树影间浮动,上面清晰地罗列着天穹集团给出的优厚条件:每户三百万现金补偿,一套城郊对等面积的商品房,全村青壮年保障就业,老人统一纳入集团养老体系。
每一条,都闪烁着金钱和现代文明的光芒。
这是他呕心沥血数月,基于当地人均收入、土地价值和未来发展潜力,用最精密的模型计算出的“最优解”。
一个足以让任何正常人感恩戴德、顶礼膜拜的方案。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富有磁性、无往不利的嗓音开始演说:“乡亲们,我叫凌辰,天穹集团派我来,不是为了夺走你们的家园,而是为了赠予你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然而,他精心准备的华丽辞藻,却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村民们盘腿坐在地上,裤脚沾着露水,手搭在膝盖上,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惊叹哗然,只是静静地听着。
风穿过樟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当凌辰讲完,期待着雷鸣般的掌声或激烈的讨论时,迎接他的,却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然后,张伯第一个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你说的,我们都听见了。但后山那片竹林,是我太爷爷种的,夏天能挖笋,冬天能挡风。你给的房子,有这个吗?”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旱烟杆,木纹已被磨得发亮。
一个妇女跟着说:“村东头那条河,我儿子是在那学会游泳的。你给的钱,能买回我儿子光着屁股在水里笑的那个下午吗?”她声音微颤,仿佛那笑声还在耳边回荡。
“还有李寡妇家的那堵墙,去年塌了,是全村人一起给垒起来的。你们的商品房,邻居会半夜起来帮你垒墙吗?”
“我们死了,是要埋在后山,守着祖宗的。你们的公墓,让不让埋?”
一个个问题,像一把把生锈的、不讲道理的锥子,扎向凌辰那套无懈可击的逻辑铠甲。
这些问题,在他的数据模型里,权重为零。
它们无法量化,无法估值,在他的世界里,等同于不存在。
凌辰的额头渗出了细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第一次感到一丝失控。
他强作镇定,提高音量:“各位!请冷静,请理性!我理解你们的感情,但感情不能当饭吃!我们谈的是生存和发展!是让你们的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光明的未来!”
“未来?”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如鹰,布衣袖口还沾着泥点,“我们的未来,为什么要由你的‘数据’来决定?我们自己不会说,不会吵吗?”他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为秋千争论不休的孩子们。
那一瞬间,凌辰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猛然明白了。
这个村子,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算法”。
一套不基于数字,而基于情感、记忆和人际联结的,活的算法。
这个“议事圈”,就是这套算法的处理器。
他们要做的,不是选择“是”或“否”,而是将他抛出的这个冰冷方案,放进他们的处理器里,用他们的方式,去“运算”,直到得出一个所有人都“认”的结果。
这个过程可能很慢,很笨拙,甚至很可笑。
但它坚不可摧。
因为它的根,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凌辰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顶头上司,天穹集团的副总裁王海。
他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王海冰冷而不耐的声音,像金属刮擦:“怎么样了,凌辰?一群山民,搞定了吗?”
“王总,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他们……他们有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我需要点时间。”
“沟通方式?凌辰,我派你去,是让你去下达‘通知’,不是让你去做‘文化研究’的。我不管他们是用唱歌还是跳舞来沟通,三天。三天之内,我要看到合同。否则,推土机将准时进场。听懂了吗?天穹集团的算法里,没有‘等待’这个选项。”王海的声音斩钉截铁,背景里还传来电梯“叮”的一声,仿佛在提醒他:时间,就是金钱。
嘟……嘟……
电话被挂断。
凌辰握着发烫的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他能感觉到王海话语里那不容置疑的意志,那才是真正的、冰冷的、来自现代商业世界的“算法”。
它高效、强大,且残忍。
他转过身,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落到那群孩子身上。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争吵。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和高个子女孩,正带着几个小伙伴,吃力地拖着两块稍小一点的木板,走向那棵老树。
其他孩子则在旁边帮忙挖坑、递绳子。
他们最终的决定,是放弃那个又大又结实的大秋千,改成两个小一点的。
没有投票,没有裁决,没有一个权威者站出来说“就这么定了”。
他们只是吵着吵着,就找到了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新方案。
那个怕抢不过大孩子的瘦小男孩,此刻正咧着嘴笑,眼里闪着光。
阳光透过樟树的叶隙,斑驳地洒在地上,照亮了那个由白色石子组成的圆圈。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古老而沉默。
凌辰忽然觉得,自己那套引以为傲的、建立在海量数据和精密计算之上的逻辑大厦,在这个小小的石子圈面前,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来降维打击的。
可现在看来,他面对的,或许是另一种维度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文明”。
而那个创造了这一切的、早已消失的“前人”,究竟是个怎样可怕的存在?
他没有留下名字,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溯的痕迹,却留下了一套能自我繁衍、自我进化的“思想病毒”。
它看似原始,却比任何系统都更具生命力。
凌辰的眼神变了。
从最初的轻蔑,到中途的烦躁,再到此刻的……一丝惊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狂热的好奇。
但也可能,他将在这里,找到一种能颠覆整个世界的力量。
前提是,他得先学会怎么“吵架”。